“小格格,小格格,怎么在这里就睡了啊?快起来,要着凉的。”
耳边响起了嬷嬷的声音。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在那所大宅子,只是在花园里的太湖石上就睡着了。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仍然是梦里的潇儿。只有五岁多的样子。今天穿着淡蓝色的衫子,在夏末的百花丛中别有自己的一番韵味。旁边的花有一些凋落的,却也别有一番韵味。“陈嬷嬷,放心,我凉不着的。这里景色好美,我想再转转。”
我调皮地对着她说。陈嬷有些犹豫,但拗不过我,只好说:“那你就再玩会儿就进屋吧。明天是西府里姑主子皇贵妃的寿辰,皇上给了恩准让我们娘家人进宫贺寿。这可是咱们佟家的大荣耀,主子你过会儿要回去跟大夫人学一些宫里需要注意的规矩。明日要跟夫人、西府的夫人和小姑主子进宫,可断断不能缺了礼数。”
说完就唠唠叨叨地走了。看着满园的花草,我有些迷茫。她刚才说明天要进宫。西府里的姑主子是皇贵妃,佟家……这到底哪儿跟哪儿啊?慢慢地从太湖石上起来,沿着花园里的小道准备往外走,随手拾了根柳条打着各处。这回应该不是做梦吧?我真的到了大清朝。晚上大夫人教了我许多宫廷里面的礼仪,让我知道从哪里下车,从哪里进宫,从哪道门进去,一一之后又让我背给她听。只是自从听下面的奴才们说她不是我的亲玛嬷后我再也不叫他玛嬷了,而是跟其他人一样叫他大夫人。我躺在床上,看着木雕的花纹床,看着华丽的流苏和帐子还有身上的缎被。我还能不能回去?想着,就睡着了。梦里,我站在荒无一人的山顶上,却看见迎面而来的听风小筑的老板。他诡异地笑着,看得我心中一阵阵发麻。我鼓起勇气,“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诡异的笑容消失了,“你只是到来处来,到该去处去。何必多此一问?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随即伸手将我推下了山崖。“啊——”
我惊叫着起来,依旧是四角坠流苏的帐子,光滑的丝缎被子,花纹精美的木雕床。有一点可以确定,我回不去了。到来处来,到该去处去。我的来处与该去处是这里吗?不由苦笑,我穿越了,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待再睡醒,已经是第二天五更了。嬷嬷轻声将我叫醒,揉揉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帐子被陈嬷还有一些婢女们掀开,她们开始给我梳洗打扮。我有些不习惯,但是还是受着了。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庞,确实是我五六岁时的样子。但是被这一身装扮衬托得比我熟悉的自己更美了很多。小时候奶奶说我是美人胚子,但我从来不信。等上了学,班上的美女层出不穷,根本没有人注意过我,自然也不会觉得自己漂亮。但是现在,有点丑小鸭变天鹅的感觉。她们给我穿上了小版的宫装。粉红色的缎子非常的美丽,套着银色的如意坎肩,又带着百合万福巾。在给我打扮的时候我也知道了,我贴身的两个大丫鬟是亲姐妹俩,分别叫朝云、暮雨。她们给捧来小版的花盆底,当我踏上之后也觉得自己仪态万千了。嬷嬷领我到大夫人那里去,玛法还在。看到我进来,他又习惯性地抱起我,瞅着我的眼神有些失神。我不由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玛法,潇儿漂亮吗?”
我明白,在这个府里,玛法是我最大的靠山,也只有他会对我好。“漂亮,潇儿跟你玛嬷长得很像。”
他说话的时候,旁边大夫人的表情露出一丝难过,随即又散去。我们都知道,玛法说的玛嬷是我的亲玛嬷。因为玛法和二玛法他们要先去面圣谢恩,所以我被安排和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小姑姑一起去承乾宫见姑姑。大家先给姑姑行礼,而后又给跟姑姑坐在一处的其他几位娘娘行礼。姑姑忙让大家起来,又吩咐下人摆上椅凳赐座。因为牢记着礼仪,我一直低着头,只听到姑姑那温婉的嗓音。我想他一定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吧。姑姑先跟她的额娘,也就是二玛嬷唠了一会儿家常,又跟大夫人客套了一会儿。就开始拉着小姑姑到她跟前两个人说起体己话儿,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心里也实,少做少错,多说多错。这时,有太监通报:“四阿哥来给娘娘贺寿!”
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门口。我也不例外。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进来了。他头带八宝如意小帽,辫子微曲,辫底打着的大红的络子上还坠着不少纯金的树叶。身材清瘦,穿着浅蓝色的袍子,腰间束着代表天家的明黄色腰带,上面还挂着小荷包,金质的小弓箭,如意环,并着玉佩。天家风度,尽展无疑。“胤禛请皇额娘安。今日是皇额娘生日,胤禛愿皇额娘‘南山送瑞不老松,瑶台添寿遣仙童’。”
一时间,我如遭雷劈。即使我再迟钝,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四阿哥,胤禛,未来的雍正。也就是说现在是康熙年间。我的姑姑是佟贵妃,孝懿皇后。我的家族,就是权侵朝野的佟半朝。我玛法是世袭一等公,内侍卫大臣佟国纲,二玛法是佟国维,而那日见到的三叔,就是后来被眼前这位四阿哥,未来雍正飞鸟尽良弓藏的隆科多。所有的一切,似乎在眼前都已经明晰了。未知的恐惧一下袭击到我,让我不敢相信。脚下的花盆底突然似承受不住我的重量似的,我突然摔倒在地上。惊慌中,看到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了我,脸刷地红了。“这个是二哥哥家的姑娘吧。”
温婉的嗓音响起,姑姑发话了。所有的人也终于注意到我了,“叫潇儿是吗?来,到姑姑这里来。”
我站起身,看到她的身边只有四阿哥,不敢过去。大夫人不悦地对我说:“娘娘叫你过去你就过去,一点也没有见过大世面。”
我只得在所有人的注目礼下缓缓走到姑姑面前,行请安礼:“潇儿给贵妃娘娘请安。”
然后就被她从地上拉起,走到了她的跟前。这时我才仔细地看到了这位贵妃姑姑的样子。姑姑长得跟二玛法有些像,她穿了一件儿淡紫色外绣荷花出水的旗装,簪着大朵绛紫牡丹的旗头,两旁珠围翠绕,衬着她白皙的圆月脸庞,看起来分外高贵。我看她的眼神对上了她看我的眼神。“呦,二哥哥家的姑娘长得还真俊。”
发觉旁边看我的目光有些蛰人,我才回过视线看向那蛰人的目光。是四阿哥,我忙低下头,再也不敢看,也不敢说。却不知我的举动看在其他人的眼中就成了别的意思。姑姑左下角坐着的一位娘娘立刻谄媚地笑道:“瞧咱四阿哥多招女孩子喜欢啊?才刚进来就让潇格格摔了,这会儿,才一眼就让潇格格不敢抬头了。”
又一位娘娘也开始添油加醋:“是啊,瞧这还真是小女孩儿家,面子薄。咱们要是再说,怕是都该找个洞钻了。”
我心里只念阿弥陀佛,我摔倒是因为被他的身份吓到了,我不敢抬头是因为他是未来的雍正——那个我敬佩又崇拜的皇帝。“皇额娘,儿子想先到外面走走,不打扰额娘和众位舅姥姨母们说话了。”
四阿哥,肃了一下,抬手向姑姑请示道。姑姑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我,“带你表妹一起去吧。她在这儿再呆下去,脸蛋儿啊就赶上火炉了。”
因为不好意思,我一路上都只是跟在四阿哥后面走,距着一米远。而他的那些侍从们,就在我的后面半米远的样子跟着。他在前面走得很快,我怕在宫里迷了路,只好低着头加快步伐,紧紧跟在后面。突然,鼻子碰到了一个胸膛上,好疼。抬头,他已经转身停在我的面前。本来已经含满泪水的眼睛立刻被吓得硬是将眼泪挤了回去。他只看了我一眼,就任性地朝着后面的太监宫女们喊道:“不用你们跟着了,哪儿远到哪儿躲着去。”
然后一众跟屁虫消失了。我正纳闷自己是不是也要趁这个机会溜走,却听见他对我说:“你,留下。”
这回是跟着他慢慢地往前走了,他走到一个荷塘边停下,转身问我:“你很怕我?”
我猛地抬头,先是点头,然后又慌忙摇头。他捡起地上的一个石子儿扔向荷塘,打起几个水花,“你不会说话吗?”
我又先是一阵点头,而后又摇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拉过我的手,坐在了池塘边上。我的眼睛瞬间只是盯着他抓我的那只手和我被他抓起的手,有些惊讶,我和雍正皇帝的亲密接触。“你不说话就听我说吧。我想找人陪我说话,怎么找到的都是木头?”
他缓缓开口。我和他都注视着眼前的荷塘,微风吹过,一阵阵荷香飘来。闻着舒服极了。我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这大自然的香氛。“快入秋了。这荷塘里的荷花快要开败了,赶明儿得叫那些奴才们收拾收拾了。”
他缓缓地说。像是对我说,又像没有对我说。“不用收拾。”
我终于开口了,话出口我自己都觉得突兀。对上他询问的眼神,只得说:“留得枯荷听雨声。
突然想起了红楼梦里林妹妹也说了这句话,而且还专门说了“我顶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却唯独喜欢这句留得枯荷听雨声”。有些哑然失笑,应该这辈子都看不到红楼梦了。“留得枯荷听雨声,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一直在那里重复那句诗,时不时笑一下,“你读过全唐诗?”
他突然转头问我。突然想到好像古代女子都是无才便是德的,更何况我现在才五六岁。正犹豫着,他笑道:“这样看,是读过了。读过全唐诗的女子很少见,会说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女子更少。”
对上他的眼神,正笑嘻嘻地盯着我看。我心里想,不会是真以为我喜欢上你了吧。才十多岁的小屁孩儿,你懂什么啊?“既读过全唐诗,那最喜欢谁的诗呢?”
他又问我。“李太白的。”
“最喜欢哪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这倒不像一个女孩子喜欢的话。”“莫非只有男子才能畅意人生?”
“想不到还是个女中豪杰。那有没有喜欢的女子的诗?”“有,‘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花蕊夫人的。你喜欢的也真是够奇的,只是这句诗说得不妥。既然指责男儿,自己不愿投降,为何后来又做了宋太祖的宠妃?”“女人总是要找一个强势的男人去依靠。宋太祖比蜀后主更得女人去依靠。”
“歪理。不过倒是实话。既读过诗,可有读过词?”“粗粗读过宋词。”“宋以后的呢?”
“宋以后的除了本朝侍卫纳兰容若的可以一读,其他的全不值得去品了。”
“哦?想不到你还会读容若的词,还以为你跟别的闺阁女子不同。”
“女子自然很多地方是相同的。容若的词乃是宋以来第一人,自然值得读。也许别的女喜欢的是他的‘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4)’而我喜欢的则是‘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唯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君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在,后身缘,恐结在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一时激动,我竟然忘记眼前的是四阿哥,竟然站起来,将金缕曲全文一句句地吟颂出来。待念完了,才发现他依旧坐在地上看着我的表演。“看样子也不是锯嘴葫芦嘛,刚才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只是想说不想说罢了。”
突然觉得眼前的雍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兀自地又坐在了他旁边。“‘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唯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磅礴大气,不受音律规矩束着,这词写得真好!”
他慢慢地说,似乎眼中还在闪着什么。是啊,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在说他,也在说我。都是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看他沉默不语,我只打破僵局:“其实明代有一首词,也甚好。”
他看向我。我只得清了清嗓子:“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鱼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尽鱼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你不像五六岁的小女孩。”
他对我说。眼睛直视着我的,似乎已经洞穿我。“你也不像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我撇撇嘴对他说。“我当然不是小男孩,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他很认真地说。我白了他一眼,闭上眼睛闻迎面吹来的荷风。尔后,又听他说了许多。但是都已经慢慢忘却了。只记得是一个长在皇宫里一个小男孩的倾诉。他是如此孤独,总希望找人倾诉,却总也不能找到一个可以跟他分享心事的人。未来的皇帝,注定称孤道寡,注定貌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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