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在小时候的记忆中，有几件跟爸爸有关的小事，我印象非常深刻。

      不知为何，小时候我很怕他。大约是小学一年级，老师放学时说全班要使用统一的作业本，方便检查，请每个同学准备两毛五角带来来学校。我听了心里隐隐担忧，因为家里有很多新本子，是当老师的姑妈送的。“哪有本子没用完就买新的呢？”爸爸妈妈肯定会这么说。回到家，我竟不敢提这件事，在不安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上学前，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主动找到爸爸，说出事由。爸爸正在放鸭子。他赤脚坐在田埂上，带着草帽，嘴里叼了一根野草，悠闲中带着威严。“家里姑妈送的新本子都写完了吗？”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我赶紧搬出最大理由：“没写完啊，但是老师说要统一本子，姑妈送的本子格式不一样。”“这样啊，那你今天去问问老师，统一了本子是不是就能保证你考上大学，如果能，我必须买。”他似笑非笑说得很轻松。那时的学生怎敢问老师这样的问题呢？又恼又怕又不敢吱声，只觉得他在故意为难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站了许久，爸爸问：

    “本子多少钱一个？”

    “两毛五角，”我嗫嗫喏喏，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哦，”爸爸在身上摸了一阵，抽出一张五角钱纸币，“只有五角，没有散钱，怎么办呢？”

      这？我认真地焦虑起来。

    “没办法，没有散钱，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五角钱撕开，一分为二，正好一人两毛五，你觉得怎么样？”爸爸歪着头朝我微笑。

      这是在耍我吗？那一点点冒出来的希望之芽瞬间死亡，我虽年幼，却也明白半张五毛不是两毛五，我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哭着跑开了。我故意哭的很大声，幻想换得一丝怜悯，直到我走很远，背后也没人追来，我心中的烦恨又增加了一分。

    一个幼童，一个像幼童的爸爸。二十来岁的他用自己的方式逗趣自己的孩子，可惜幼童长到足够大，才体会到其中的乐趣，而他已不是二十岁那个头发油亮，热情有劲的青年。

      最后爸爸还真到学校去问了老师，关于买本子和考大学的关系。结果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我们一起去学校。他穿着一条粗布裤子，屁股上的两个大补丁特别显眼。他在前大步流星，走得飞快，也不等我，我跟着后一路小跑。弯弯的山路坑坑洼洼，平时上学觉得极难走。可那天，感觉一下子就走到了学校。

    我读四五年级时的一个春天，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有一天，爸爸去外公家喝喜酒。妈妈出门时叮嘱他，家里的油菜籽必须收割了，早上去吃了饭下午要赶回来。明早一起收菜籽。迟一天，成熟的油菜荚一开裂，菜籽就欠收。爸爸满口答应，愉快地离开了。

    结果，妈妈等了一夜也不见人。第二天一早上 ，爸爸慢慢悠悠地回来了，心情很好。按惯例，妈妈在大门口把他臭骂一通，又把爷爷奶奶请来，爷爷奶奶少不得一大堆苦口婆心的教导。总之热闹了一早上之后，爸爸一个人拿着镰刀朝自家田地走去。妈妈已经赌气说了，这几亩油菜籽全是爸爸的活，她绝对不会去的。

    过了一会儿，妈妈明示暗示我去田里看看。我只好跑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把我乐坏了。割什么油菜呢，爸爸在油菜田里，用清香的油菜杆铺了一个窝，就着春天暖烘烘的太阳，睡得正香甜哩。我飞快跑回去，报告这个消息，大家又好气又好笑。都说想必是昨夜打牌一宿没睡觉，就让他在泥巴地里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吧。果然，睡到中午，他就大大方方的回家了。

      读高中后，有一次跟爸爸妈妈一起从广州坐火车回家过年。正值春运，火车上非常拥挤。我们乘坐的那趟火车临时停靠家乡小站两分钟，大家都大包小包准备行李，生怕下不了车，错过站。好不易挤下车，爸爸却不见了。站台上全是形色匆匆赶着回家过年的农民工人。妈妈急得要哭了。正在我们焦急万分时，一个背着半人高牛仔大包结实身板出现在我们面前。原来，火车上好几个车厢里都有老乡，他担心他们错过这个站，就去车厢挨个通报临时停车的消息，路上看到了一个抱小孩的老乡，顺便帮忙提了下行李。妈妈的评语是“多管闲事”。他不以为然，背着大包，腿脚生风一般。这时他大概四十多岁。

    在我心中，我觉得他的性格是三分天真烂漫，七分热血豁达。这样的他，其实历经过很多磨难。三十出头时，因腰椎突出，饱受折磨，两年左右的时间无法正常行走，还险些命丧黄泉。一场大手术救回了命却留下终身的伤。到知天命之年，腰伤复发，又是一次大手术虎口脱险。

他的苦难，让我想到纳兰的词，“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但这阙词却又丝毫无法体现他的精神世界，他哪里像冷清孤傲的冰雪呢？他分明是热烈的一团火，准备时刻释放自己微薄的热量。他，应该是这样的：

莫怕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