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人

北方旷野的黑夜是寒冷而无止境的，我摘下兜帽，抬起头伸长脖子极力想在漆黑混沌的夜空找到一颗未熄灭的孤星，但一直徘徊在身边带着刺骨寒意的风找准机会猛地从我脖子缝隙钻入，再狠狠地刺进我的胸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冻结冰封。

铅色的贫瘠土地孕育不出生机，只有荆棘伸出根须死死地捏住奄奄一息的泥土，疯狂地抽取着仅剩的一点营养，再疯狂地朝着四面八方扩张，直到触及另一根同样凶狠的求生者，两者便会互相缠绕，吸收对方充满侵略性的生命，直到第三方打破这可怕的循环。

我一直在行走，中途虽偶尔因疲倦而不得不停下歇息，但我害怕停下，旷野中有着某种低语，它让我慢慢放松，想在柔软的大地上躺下，让风卷起泥土覆盖我身，任由荆棘在我体内扎根，再吸食我的血肉，让渐渐冰冷的我感受到虚妄的幸福温暖，最终扑进那团光明。。。。

我不敢再停下。

黑暗，寒冷，孤寂，疲惫。无止境的旅途让人倍感绝望，我感觉天与地渐渐重合，最后竟化为纯黑的虚无。我惊恐万分，手足无措，不敢再向前迈步，害怕掉入深渊。

黑暗笼罩着我，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的归宿，就是这永无止境的虚无！”我害怕失去意识，我不能融化在虚无中，我开始漫无目的的狂奔，想要将那个声音远远地甩在后面。汗水流进了我的眼睛，但我感觉不到；风狂笑着拍打我的脸颊，但我感觉不到；我眼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状，扭曲成为一团团黑色。

猛然，我看到远处一个光点，小小的，隐隐约约，如眼角余光瞥见，下一秒随时可能失去踪迹。

我立刻朝着光点方向跑去，仿佛过了无数个世纪，所幸我摆脱了虚无，天空也由漆黑如墨变为泥土般的深褐色。

最终我来到一处由石头铺设的小小广场，广场空空荡荡，只有中心处孤独矗立着一座红色灯塔。

穷追不舍的荆棘被阻隔在广场外，金色的光令人安心。我走向灯塔，灯塔没有入口，看不出是何种材料打造，密实的墙面没有一丝缝隙。我抬头看向塔顶，朝着四面八方闪光的，是一个金色光团，它像是紧贴着塔顶。

突然塔顶端墙面浮现出一张男人的脸，我大惊失色，慌忙后退。“站住，你是谁？摘下你的帽子。”那张脸问道，我被吓得停住脚步。

“我是一个迷路的旅人，谢谢你的光亮救了我。”我故意捏着嗓子用嘶哑的声音说，灯塔上那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张脸有几分熟悉，但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我渐渐不再害怕。“你是谁？为什么灯塔会说话？”我问道。

“我是，灯塔人。”灯塔人变得悲伤，语气中夹杂着无奈与懊恼。“我来告诉你我是怎样从一个人变成一座灯塔的。”

“我和朋友们一起离开家乡，大家约定共同前往荒原外的圣山朝拜神灵，但我们在大地上行走多年，一直走不到尽头，虽然大家都很乐观和虔诚，认为这是神给我们的考验，但我却并非为了神灵，我是为了一个女孩，她也在朝圣者的队伍中，我想和她一起看着圣洁的雪山，向她倾诉我对她的爱意。”

“最初的旅行让我兴奋，我在人群中寻找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我和朋友们一起歌唱，一起大笑，每一次和她的对视，都令我欣喜雀跃。”

“我不知道行走了多久，我们经过了许多地方，我们趟过了树荫下的小溪河流，越过翠绿的连绵群山，来到粉色晚霞的美丽海湾，走过沉船与珊瑚成群的蓝色海洋，跨过了高耸的白色冰川。我看着头上出现了新的星星，每个星星仿佛都有着一个故事。有时她会和我一起看着无尽星空，我觉得她的眼睛比星星更美，每当我这么告诉她，她都会露出让整片星空都黯然失色的笑容。”

“那段时光仿佛会永远下去，仿佛我们的旅程也永远不会停止，我对她的爱意越来越深，到达目的地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我渴望着到达圣山，我要在众神的见证下对她许下永生永世的诺言。”

“行走，行走，无止境的行走，我开始怀疑，圣山是否真的存在，我开始焦虑不安。”

“后来有一些星星开始熄灭，每当看着有星星熄灭永远不再亮起，我的心里的希望之火似乎也熄灭了一些。”

“最后，我们进入了荒野，而我的耐心也被消磨殆尽。”

“日复一日的漫长跋涉让我疲惫不堪，重复单调的荒野让我烦躁不安，我呼吸着越来越浑浊的空气，喝着越来越苦涩的水，尽管我们不吃东西也能生存，但我还是不断想念荒野外的可口的食物。”

“我不再寻找人群中那双眼睛，也不再抬头看星星，旷野中的窃窃私语充斥着我的耳朵，它们叫我拥向黑暗。”

“我开始看不到希望和未来，黑暗笼罩着我，天与地化为一个囚笼，我成了孤独的囚犯，我恨透了这场遥遥无期没有结果的旅程，我恨透了这个空洞虚无的世界，我渴望独自一人躲入黑暗，让黑暗掩盖这痛苦的一切。”

“渐渐地，朋友们的欢笑变得刺耳，鼓励的话语变得刻薄，深深的爱变为无尽的恨！我开始诅咒，诅咒这些我曾经深爱着的人们，诅咒这世间的一切！”

“也许黑暗听到了我的诅咒，那天早晨，太阳不再升起，万物陷入黑暗，树木枯死，草地被荆棘占领，星星全部熄灭，月亮不见踪影，黑暗的大地上只剩下风的嘲笑。”

“但有一些人没有彻底绝望，他们试图一起寻找出路，想找到还有光明照耀的土地，他们垂头丧气地走着，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走，欢天喜地。我奔跑，我跳跃，朋友们怨恨我的快乐，他们越诅咒我，我却越开心，看着身边人们惊恐的面容，看着昔日友善平和的脸变得扭曲，我真是欢欣鼓舞！”

“但有一个人令我无法喜悦，她会看着我，一如往常，我会下意识的避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令我不安。”

“人们在黑暗的大地上流浪多年，最终发现这是徒劳无功，大家开始走散，在黑暗中迷失，失去了自我。我也终于再也找不到那双眼睛。”

“我开始麻木，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喜悦或哀伤，愤怒或痛苦，我失去了人的感觉，我在黑暗中看到了虚无，那是万事万物的终结。那是一切的结局。”

“于是我站立不动，开始等待毁灭的来临。”

“在无尽的等待中，风卷起泥土覆盖我身，野草在我体内扎根吸食我的血肉，血肉每被吸走一点，泥土就填充进我身体一点，风吹干了泥土，将其化为一块完整的圆柱石头，我动弹不得。”

“我在混沌中翻滚，过去的一点一滴渐渐淡去，但我忘不了旅途中的一幕幕，忘不了她的眼睛和笑容。”

“我开始害怕和恐惧黑暗，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想念灿烂的阳光，蔚蓝的天空，翠绿的群山，碧蓝的大海。。。我想念我的朋友们，想念她。我想哭泣，但我的身体只剩下石块。”

“这时，我发现我所有回忆和希望；昔日熟悉的脸庞一一浮现，化作一个个光点，光点闪烁，刺破了黑暗；光点汇聚在我的头顶，朝着四面八方闪烁光亮，我想，它在召唤着我的伙伴们。”

“我在光亮中看到了圣山，它一直都在那里，我要告诉我的朋友们。我决定成为灯塔，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我将对她的思恋作为燃烧的火种，让迷失在旷野里的人们看到前路，让伙伴们重聚在圣山下，祈求神灵驱散黑暗。”

“那你怎么办？永远成为一座灯塔，孤独的停留在这片土地上，带着思恋直到万物终结吗？”我看着灯塔人，那石头脸露出几条缝隙，勾勒出一种决然。“我希望再见她的笑容，哪怕等待永生永世，我会一直看着她的笑容，直到永生永世。”

突然，天空被阳光破开了一道缝隙，接着猛地被拉开，撕裂，温暖的阳光汹涌澎湃的奔流向大地，深褐色的天空渐渐被蔚蓝色挤压成小小的一团，最终消失不见，远处的群山变得清晰，大地以惊人的速度出现绿色。灯塔人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灯塔人震惊到无法言语，他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沉默良久，灯塔人猛地抬起头来，“你，你。。。。。。”声音因剧烈的颤抖而变得嘶哑。

我摘下兜帽，看着那个我深爱着的人，那个我无数日夜思恋着的人，那个和我一起趟过了树荫下的小溪河流，越过翠绿的连绵群山，来到粉色晚霞的美丽海湾，走过沉船与珊瑚成群的蓝色海洋，跨过了高耸的白色冰川，和我一起看着无尽星空，告诉我我的眼睛比星星更美的人。

“永生永世这就开始了。”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