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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极乐世界

祖母的极乐世界

作者: 方言的简书 | 来源:发表于2020-04-25 13:54 被阅读0次
    祖母的极乐世界

    我想,在遥远的天际,祖母的极乐净土一定飘浮在某个虚空之中。她的极乐国是具象的,是可以观照的。那里有巨幅的帷幕,丝做的罗网,一排排整齐的菩提树,还有铺着金、银、琉璃、水晶和珠宝细沙的各种水池子,池子里开着一朵又一朵硕大的白莲花。空中飘荡着天乐,纷纷扬扬地下着花雨,各种珍禽异鸟不分昼夜地鸣唱,树影婆娑,微风拂面,一片祥和的气息。我觉得这与陶渊明的桃花源相似,而金子铺地钻石嵌面多少有点浪费了——毕竟金子是金属货币,钻石则是硬通货。

    祖母的极乐净土还可能是凡间世事的倒影。祖母说,人间里有什么,净土里也有什么。人间做什么,净土里也做什么。在人间当官的,到了那里也有随从服侍。在人间作警察的,自然也在追逐逃犯(不知有没有)。而像祖母这样的平凡女子,在那一方净土之中,至少也得自己采集浆果,捕捉虫子,或者汲引泉水浇灌身边的百色仙草——对于祖母来说,这并不劳神,若能以自己的辛劳、勤勉获取净土人士的资格,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舍利弗……舍利弗……舍利弗”,在我很小的时候,在“顺母渡”,在沈镇某个我曾栖息的地方,只要祖母在,每个清旦便能听到她那清亮的诵念之音——那时我尚赖在床上,正细细回味着某个梦中显现的女子。袅袅乡音之中,字正腔圆的“舍利弗”,如同“般若波罗蜜”一样,洋溢着只有天书才有的深奥,以及隔断字面联想的费解。“舍利弗”是什么意思?“般若波罗蜜”又是什么意思?祖母的手抄经卷是没有注释的,甚至连标点符号也没有。如今,在我不准确的回忆里,仍能清晰地认出祖母的那一本“经卷”:那是用一张大黄纸精心剪裁、折叠、装订又以工整的小楷恭敬地书写上去的,每一个字都庄严肃穆、绢秀雅致——且是繁体字。这一定出自“顺母渡”某一个乡村秀才之手。我知道那是1960年代或者1970年代,无论大黄纸的取得,还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手工剪裁、叠页折行,以及在一盏昏黄油灯之下的默写都均非易事。我还想,兴许他也像祖母一样,面对无穷无尽的日常和世间不可预测的冷暖早已心灰意凉。不过翻看祖母他们那一代人的老相片,他们都在笑,还笑得煞有介事。

    算得上佛教徒的,我家只有两位。一位是我的祖母,一位是我的岳母。因为她俩都素食(沈镇人称“吃菜”,且是“吃长菜”,以示断绝荤腥腌臜)。岳母的素食缘于中年丧夫,且岳母的信仰是有宗派渊源的,似乎属于净土宗(她曾参与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寻根之旅)。而祖母无宗无派,平时念诵的也只有一本“经”——《阿弥陀经》。祖母并非是文盲,她识一点字,也有一些字不认识,凭借揣测估摸她在不识的字旁边注了个“白字”,往往也猜对了——留白原来派这个用场。她也会把我叫去断句,那时还是小学生的我,很多句子也断不了,虽然《阿弥陀经》是最浅白的“经”。我相信,祖母是1960-1980年代在暗地里念经的一员。他们如不值一提的山野蝴蝶、沟壑间的蝼蚁、随风飘荡的秋叶,在喘息间,沉溺于自己的想象之中。

    祖母年轻的时候,跟随她的表哥(也就是我的祖父)到过许多码头。表哥有一条船,船上还有一卷绘制精细的太平洋国际海图。她和表哥曾坐在上海红房子西餐馆就餐,那里有耀眼的红、蓝、白三色包厢——法国国旗色。她也挽着表哥的胳膊逛霞飞路,在兰心大戏院看《城市之光》——一整晚就看着那个腿脚有毛病的小胡子,上跳下窜,打翻各种瓶罐,推倒各种凳椅,耳边回荡着震耳欲聋的爵士乐。那时候她也烫发,额前是波浪翻滚的卷发,耳后是编得密密的辫子盘在一起。她也着洋装,表哥从天津卫给她买了一件桃红的“开司米”,还在她的耳后颈脖上轻轻地哈了口气。“绿眉毛”帆船缓缓地驶出了外白渡桥,表哥站在驾驶台上,握着方向舵,敞开的白衬衫随风鼓起,美极了。

    祖母的“经卷”伴随着她的肉身,一起埋入了“顺母渡”表哥的身边。有一回,我随手捡起一本不知是谁遗落的小册子,居然是《阿弥陀经》。经里讲到天雨般坠落的花是曼陀罗华。这种花分两种颜色,一种红色,血红色,又称曼珠沙华。另一种白色,就是曼陀罗华。当有一天我们走上了一座桥,蓦然回首,两岸开满从未见识过的鲜艳的、妖冶的、丝丝缕缕的绚丽之花,那就是曼珠沙华或曼陀罗华。若是白色的,则和我祖母一样,是去极乐净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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