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格尔的山路总那么长,长到望不见另一座山。空山不见人,只听得长歌短调,在岁月的疾风中呼啸而过。
回娘家
在缺车少马的年头,出远门全靠两条腿,加之山路难行,又多沟坎,因而出去一趟很是不易。男人带着口粮,卯足了劲儿,一天也就走上四五十里路,饶是这样,晚上歇下,脚底也全是血泡。男人如此,对女人来说,便更是受罪。然而那些嫁出去的闺女,一年是必须要遭一回“出门罪”的,这完全出于自愿,无论其他。回娘家,是劳碌辛苦的日子里最温柔的盼望,只要想一想,就能自心底生出花来。
回娘家不是个简单事儿,之前,往往要要精心准备好一阵子。若是在杏子熟了的时节回去,“黄绵杏”是必须要带的。挑一根结实的长棍,仔细打下一颗颗“红脸脸”,拣来包在衣襟里,低头看上一眼腮帮子就酸,吃在嘴里却是绵软甘甜的。农历的五六月,杏子都熟了,此时若有客人来,杏子绝对是待客的“第一道菜”。杏子晒成干,也是极可口的,酸得直叫人牙都软了。杏核也不扔,捣碎了,把杏仁泡在水里三四天,炒着吃也别有滋味。如今有一家厂子用杏仁制了“杏仁露”,喝起来浓浓家乡味,销路很是不错。杏子、果子这些“山味”要带,自家养的鸡鸭也要现杀。一大早,男人磨了刀,专挑肥的,三下两下放了血,在滚水中褪完毛,拿到火上燎干净,鲜嫩的皮像是要绽出油来。
吃的备下了,穿的自然也少不了。布是早些时候扯下的,货郎担一年总要来那么几次,每次都要去瞅两眼。先给娃娃买几颗糖,挑些针线,再扯几尺洋布,给男人和娃娃做鞋子用。低着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补丁,想着该做身衣服了,又扯了两块素色的布料。隔着衣兜捏了捏,还有几张钱,这才又望向担子里的缎子被面。颜色上纠结一阵,拿起缎子里里外外瞅半晌,一寸一寸摸过,思量了许久,终于掏出手绢,小心翼翼打开,递上沾了手心汗的钱,五毛的一毛的,货郎足足要数两遍才罢休。料子扯好了,得赶两件衣裳出来,给老妈妈裁个褂子,给老父亲缝条裤子。白天忙完家里地里的活,晚上点了煤油灯,踩缝纫机到半夜。颇费了一番功夫,东西总算是备齐了。
鸡一叫就起来,烙几张饼,用罐头瓶装些水,收拾停当,这便出发了。三十几里路,得翻过好几道沙梁,得过两条小河,得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来回绕。午间的日头毒辣,就在树下稍作歇息,吃上两口饼。继续赶路。山路窄,多不平,身上的东西越来越沉,步子愈发慢了下来。一个人走着闷,便哼起山曲来,不想另一山竟有歌回应,只不见人影。一路走走停停,脚上磨出了泡,忍着再走。太阳快落的时分,终于远远瞭见了娘家门口的大枣树,劲儿又上来了。一鼓作气飞到院口,老妈妈已出来迎接,一把牵了闺女的手进屋慢聊。闲话家常,说说家里的日子,不知不觉已至深夜。翌日早起,抢着做了饭,接着搓麻捻线,浆洗被褥,换上新被面,足足忙了一天,晚上才拿出新做的衣裳,仔细给父母穿上,看看合不合身。第三日,这就要走了,娃娃留在家里不放心,隔半月十天再回来看爹娘。老妈妈拄着拐杖,小脚颤颤巍巍,抹着泪儿送到大枣树跟前,闺女走远了也不肯回去。
别了爹娘,想到再聚无定,不觉泪湿衣襟。纵然留恋,也只能回回头,挥挥手,继续经营前头的日子。肩上没了鸡鸭布匹,身子轻了,步子大了。过了这个山头,生活又开始了。
水命
山高,水也远。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就是不能转遍整个准格尔。住在河畔的,草滩上挖一羊铲子就能出水。所以家家户户都安轧井,只需一瓢引水,四季吃水不愁。住在梁峁的,有些掘地几百尺也出不了水,只得打一眼旱井,夏接雨水冬存雪,澄清了再喝水喂牲口。遇上好天年,雨水足,能敞开用几天水。遭逢旱灾,别说猪羊,人的吃水都成了问题。只好套了车,拉着水箱水罐下山,到镇上买水。山路左弯右扭,有窄没宽,走一趟并非易事。上下坡路都得倍加小心,稍不留神,人车俱翻。有了路上的种种艰辛,又花了不少钱,水变得异常珍贵,不能浪费分毫。洗脸水放着洗手,泔水留着喂猪饮羊,洗衣服水用来擦地,每一种名字的水都有自己的用处,节约和循环在这里体现得很透彻。
有些地方,坡上没水,沟底却有泉水。泉水自泉眼突突冒出,掬在手心喝一口,齿间生甜。农有忙闲,可担水是一天也不能间断的活儿。一根木头扁担,两只大铁桶,下一道坡,穿到塬子地,过一条沟底小路,瞟一瞟大大小小的“水圪卜”,选定一个少泥沙的,先把浮着的树叶清理一下,再一铜瓢一铜瓢地舀,九分满才罢手。长吁一声,使劲发上一力,担起便走。有了肩上的重量,走路稍微慢些,却是稳稳当当的,一滴水也洒不出。一口气上了塬,放下扁担,歇一锅烟的时间,提气上坡,三步两步就看见了自家的烟囱。担了水回家,把清凌凌的泉水倒入水瓮,转头又去挑一担来。依然是旧路,步子踩得瓷实,一根扁担撑起了一辈子的水命。
虽说吃水靠担,种地靠天,但也想有二亩好田,打闹个好收成。办法有,打坝。工程说小不小,小打小闹不成。适逢上头来话,全村一齐出动。扁担又派上用场,勾着盛满泥土的箩筐,把坝梁一点点筑起来。只相信人定胜天,牛马不知作了何用。二十几岁的男人,不到四十岁就驼了背。大坝初成,修了渠道,通到各家的二亩好地头,旱年也能打下不少粮。遇上百年不遇的大旱,大坝的水干了,鱼儿困在泥沼里挣扎跳跃,大人娃娃提桶拿盆,挽起裤腿就抓。鱼儿滑,溅了娃娃一脸泥,活像一群花脸猴子。吃几天炖鱼,吃几天炸鱼,喝几天鱼汤,这一年的鱼也算是吃够了。到了冬天,大坝结了冰,大人给做了冰车车,娃娃们个个想当“冰上燕”,结果摔得鼻青脸肿,回去少不得挨一顿骂。有了大坝,又有了二坝和三坝,大大小小的坝,把庄禾染绿了,也让平凡的日子多了盼头。
山不转,水在转。如今,院里打了井,一合闸水就上来了。高山梁峁上也通了自来水,清冽甘甜,还能侍弄些花草蔬菜。担水路上瞭妹妹,见面面难招个手——这一页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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