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诃德真的是疯子吗?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这个问题是毋庸置疑的。之前看过某篇评论,作者站在现代医学的角度,将唐吉诃德诊断为一个纯粹的精神病患者,认为他有严重的妄想症。唐吉诃德的许多行为确实超出了正常人所为的范畴。无论是战风车、斗羊群,还是用硬纸板自制头盔、被砑布机吓得魂不守舍,这些都很难算得上是正常的行为。甚至连他的梦想——成为一位中世纪骑士——也是与当时代所谓的正常行为不相容的。
但通读小说,我发现了一些端倪,试图印证他并非疯子。譬如小说最开始,唐吉诃德“瞒着家人和邻居,戴着自制的头盔,背上盾牌……跑到了郊外”。唐吉诃德为什么要瞒着?似乎他十分清楚这些行为本身就透露着愚蠢,即便其内核是令人倾佩的骑士精神。他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或者是羞耻的,他不愿让家人和邻居发现,因为他们会阻止他走向“歧途”。再比如,唐吉诃德发现搅得他一夜心神不宁的声音源自于砑布机,“顿时哑口无言、呆若木鸡,脑袋垂在胸前,满脸羞愧”。他没有一如既往地沉浸在骑士小说里,将砑布机幻想成某种巨兽,而是难得地清醒了。他似乎可以颇为随性地在清醒和疯癫之间切换。类似的情节还有许多。我并非想站在学术的角度分析文本的细枝末节,探讨是否真的存在“唐吉诃德是疯子”的客观事实,而是想将其荒诞的行为与他的初衷联系起来。
唐吉诃德是一位乡村绅士。这个身份是体面的,但他却有一个与其身份完全不符的梦想。事实上,他的梦想与那个时代也是格格不入的。骑士随着中世纪的湮灭即已消亡,在唐吉诃德的时代,骑士可能只存在于艺术作品中。所以他清楚,别人会怎样看待自己的理想:他们会肆意嘲笑或假装怜悯,然后劝说他放弃,最终他的梦想还未萌芽便会被扼杀。因而唐吉诃德选择悄悄地离家。从这个角度看,他是不疯的。他只是在表演,而演员和观众都是自己(后来仆人桑丘也加入了表演)。俗话说“做戏做全套”,唐吉诃德安排好了中世纪骑士的必备:装备、马匹,甚至还让一个被高贵化了的旅店老板封给他骑士的称号。此外,他还按部就班地遴选意中人和仆人。这些不应该被视为形式主义。就像日本武士的长刀铜甲,中国侠客的短剑轻衣,欧洲骑士的马、盔甲、剑、意中人、仆人等元素或许是不可或缺的,是骑士文化的外化。当唐吉诃德缺乏成为骑士所必要的条件时,他依然在努力创造这些条件,这更能展现出他追求骑士梦想的郑重和决心。而与风车、羊群战斗也可以视为表演的一部分。因为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巨人,在乡野郊区也很难遇到强盗恶徒,他只能将精力宣泄在这些庞大而缺乏攻击力的物体上。
如此看来,唐吉诃德是既勇敢又懦弱的。他敢于做一些与时代和社会相悖的事情,但只能躲在“疯癫”的甲壳和外衣下。唐吉诃德发疯、臆造身份可能全是主观的行为,也就是说,他想疯的时候才会疯,他是在装疯卖傻。借着发疯的名义,他在追求暗藏于内心深处的“太阳”——正义和骑士道。诚然,他的某些诸如释放罪犯的行为是不正义的,甚至打破了固有的法律,但依然颇有价值。毕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打破常规,触及法律的界限也就很值得同情了。或许当时的法律与当时的人心一样荒诞不经呢?正如他所说:“鉴于世道的变迁和人心的险恶,为了扭转时尚,才兴起了游侠骑士这一行当,以保护少女、救助寡妇、辅助孤儿和贫弱。”这一初衷无疑是十分无私而高尚的。唐吉诃德的某些疯狂、甚至危险的行为值得诟病,但其寻求突破、追求初衷的精神蕴含着力量。总体而言,唐吉诃德是一个正面的人物。
我在唐吉诃德的身上看到了“洞喻理论”的影子。“洞喻理论”是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做的一个比喻。柏拉图构想了一个地洞,有一群人从小住在那里,他们被囚禁着。对他们而言,洞穴中的一切是真实而丰富的,对这些事物的感知构成了他们的世界观。某天,其中一人被迫离开洞穴,最终得以直望太阳。他发现太阳才是万物的主宰,是他曾经看到的一切事物的本源。在唐吉诃德的世界里,骑士道就是太阳,而他所在的世俗社会便宛如洞穴,将他囚禁、束缚在“险恶”中,让他无法看见真理和良知。
最近在看一部剧。剧中的男孩爱上了另一个男孩,但因为性别的缘故,他被卷入纠结和矛盾的心理漩涡。他屡次在自己的真实情感和世俗规范之间选择,屡次伤害深爱的人,也让自己陷入难以消弥的痛苦中。好在最后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想法,选择和爱人在一起。《奥德赛》里面讲:“死亡对凡人一视同仁,即使神明们也不能使他所宠爱的凡人免遭殒命,当带来悲痛的死亡的悲惨命运降临时。”人固有一死,面对梦想或爱的人,我们为什么要在意他人的眼光?我们为何要犹豫不决?人生本就只有几十年,百年后荡然无物,自己的快乐和自由最重要。纯粹的思考是没有益处的,躬身实践才能消除遗憾。唐吉诃德用他的生命追求梦想,这是我最为倾佩和推崇的。
其实,最让我感慨的是小说的结局。唐吉诃德一个如此痴迷骑士小说,用生命追求骑士道的人,最终却放弃了骑士精神,甚至与之反目。他在临终前说:“我现在不是唐·吉诃德·台·拉·曼却了,我是为人善良、号称‘善人’的阿隆索·吉哈纳。我现在觉得读骑士小说是最无聊、最有害的事。感谢上帝慈悲!在身受其苦之后,我如今对那类东西深恶痛绝。”甚至还立下遗嘱,要求外甥女嫁给一个从未读过骑士小说的人。这个结局让我一阵心悸,心底泛起一丝令人反胃的遗憾。与其说唐吉诃德清醒了,毋宁说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他一直都明白疯狂追求骑士道的弊处,也能切身体会到战斗和跋涉带来的皮肉之苦。临死前,他明白自己没法再继续疯下去,于是选择立下遗嘱,告诫后人不要重蹈他的覆辙、感恩一直帮扶自己的朋友。一直在苦苦追求骑士道和游侠生活,临死前却被迫转而对其深恶痛绝。就像爱一个人许久,最终却不得不反目成仇。这是最深的悲剧和最大的理智。
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不惧社会的眼光、追求梦想和爱人,而最痛苦的事就是放弃所爱之物、甚至对其心生憎恨。或许这就是塞万提斯的高明之处吧,让人在喜剧中感受最大的悲凉。
唐吉诃德去世后,参孙学士为他写了一篇铭文:“不畏强暴,不惜丧身。” 这句话是唐吉诃德的真实写照。唐吉诃德的身上有一种疯子精神,包含着忽视世间一切非议的勇气,像一把红日的余晖,烛照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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