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的少先队员

我记得我第一次带上红领巾的时候，那是小学二年级上学期。

只有最出色最先进的小朋友才能第一批入少先队，这是老师在班会课上兴致勃勃地说的。这人生第一份光荣，听得我热血沸腾。突然家里有事，我就回了老家半个月，回来之后才发现一群人已经意气风发气宇轩昂地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而我已经错过入队了。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其他所有人，成了二年级入队的人。

二年级入队一点也不光鲜。前面一排站的都是一年级的，校长还是谁还有老师笑眯眯地帮他们戴红领巾。我们则站在后排，名字都不用念，还是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来授衔。这个在我生命中一闪而过的人，把我的第一条红领巾华丽地打了个死结。

所以我想我讨厌领带的背后，是有童年阴影的。

不论如何，带上鲜艳的红领巾总是令我兴奋不已，因为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旷日持久，只有少先队员才能完成的任务。忘了叫啥，上网搜了一下，才记起叫做“雏鹰争章”。我认为这是现在大部分网游任务系统的灵感之源。大概的想法就是学校提供一系列的任务，每完成一个就可以去领一个能别在胸口的徽章。比如你帮班里倒一个学期的垃圾，就能获得劳动章一枚。有一个本子发下来专门来收集用，集齐全套几十个你就真的成了人生的赢家。还有不同颜色的，代表着不同的等级。貌似蓝的还是绿的是最容易拿的，而那些红的黄的金的就不是一般人轻易能奢求了，要先拿到多少个低等级的章或者手臂上的杠杠条数多起来才有资格参与。

我一直认为这是教育史上最成功的主意，充分利用了小学生的收藏欲望。只可惜任务太多太烦太白痴，而且都是支线的，所以到毕业我也只有六个，而且都不是一级奖章。不过闪闪发光的，捏在手里还煞是好玩。别在胸前，活脱脱的将军范。所以我一入队就和老师说我踩在椅子上画了一年的黑板报，能不能拿个章。她报了上去，学校批下来一枚美术章。只可惜我是无胆匪类，不敢挂着招摇过市，只好藏在笔盒里，有人经过就拿出来抛抛光。

和我同班的阿威说他想要，拿贴纸和我换。小学很流行的那种。放学的时候一群人不回家，在升旗的大台子上坐着拍贴纸，一直到被老妈揪着耳朵拎走。这些贴纸就是流通的货币，是财富和技术的象征，因为拍赢的人能把输家的财产全部收走。他说他愿意从他的存货中拨出一些来入手我的新宠徽章。像我这种五年级开始才有零花钱，平时得向人讨着贴纸玩的穷人家的孩子，居然一时冲动被资本主义的蛀虫蚕食了理智，乐呵呵地开始了交易。

就这样，我人生第一块奖章化身成了一沓不干胶贴纸。

你知道的，买卖这种事情，长做长有。我好不容易开辟这么一条艰难的财路，势必不会放手。我问阿威如果我还能拿到更多的亮闪闪的徽章，他还跟不跟我换。

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不稀罕其他一样的复制品了。我问他如果是不一样的章呢。那些更高级的章，什么领导章组织章还是什么，则要更高的等级才能接任务，可不是路边俯拾即是的。阿威说他可以出不知多少张贴纸换一个金的章。

于是我开始十分认真地写作业，在小方格本上一遍一遍工工整整地写123，早读的时候大声地朗诵“三九四九冰上走”，从来不迟到，没有忘记带书带笔，大扫除的时候积极地带上小桶和抹布，迅速混了个中队长。期中考试拿了个满分之后，果断和老师说我要当低年级的大队长。

不晓得老师是被我的霸气震慑住了还是他真的觉得我有领导潜力，他真的开始带着我和其他中队长开会，和广播站还是哪里的同志们会面。具体做什么我完全没印象了。也许根本也就没做什么，官僚主义你们懂的。稀里糊涂地，他和我说表现得很好，下学期就可以走马上任了。那个时候我好像已经重新被组织所感化，已经把那几十张贴纸忘得差不多了。

然后就这么突然，我搬家了，从现在的罗湖口岸门口搬到了福田口岸门口，自然就转学走了。黄凯顶了我的位置。从此往后他地位就一直在我之上，而我自此至今再也没有担任过学校里任何职位。我感到十分愧疚，似乎对不起大队的栽培，辜负了组织的希望，于是更加发奋地投身少先队建设。我要用更多的勋章来表达我纯粹的向上精神。

不过现实总是另一回事。新学校适应得很慢。从此我再也没有向老师要过章，再也没去想金章，我也再没有考过满分，再没有见过阿威。我没有告诉过他我要走，他也可能懵了，不知道他的下线哪去了。多年以后我要到了他的电话，他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而当我发现染红我曾经胸前飘扬的红领巾不是由鲜血而是工业染料，而且成本几毛钱一条他卖两块时，我就愤然弃暗投明了。徽章数目就永久地停留在了六枚。我把它们扫进抽屉里，时不时就能看得到它们，也就时不时回想一下最初的热血。

所以今天当我新认识的伙计对我从小接受无情的邪恶洗脑表示同情和怜悯的时候，我说我挺怀念当初的。我怀念风中摇摆的红领巾第一次系上身，或者那些硬币大小的劣质徽章拿到手上的感觉。那是最单纯的快乐。当总指挥在阳光和队旗下对我们呼告，然后我们大声宣示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时候，我很激动。我感觉人生一片光芒，前景无比辉煌，未来充满希望。

可惜我不戴红领巾很久很久了。

也许将来某一天，在某个地方，为了某件事，我能重新体会这种由衷的满足和神圣的自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