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作者: 红脐带 | 来源:发表于2020-12-14 22:26 被阅读0次
    山河尸体

    一个夏天的尾巴,遇见了山河。

    一个秋天的脑袋,永别了山河。

    十八岁,一场梦幻的上演,结束在一条污染极深垃圾横行的护城河。

    林子抬头看明朗的天空,亮的有点刺眼。

    风慢慢席卷起落下的秋叶,发出飒飒的声响。

    这是山河的歌声,这歌声并不凄凉,也不温暖,只是一曲平调的秋意,只是关于那一切陈词滥调之下的沉默。

    为什么这个世界明明如此黑暗,却又总是一副明媚灿烂的模样,他为何可以坦荡地光明正大,而山河却只能死在阴沟里。

    是谁在扼杀山河,让她死在了生长的十八岁。

    林子跨过时间,来到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年。

    她留着面包般松软的长发,发尾卷卷的像一只蝴蝶停在肩上,一身格子连衣裙,像夏日野餐垫着的桌布,散发着明媚的色彩与柔和的触感。

    “请问这里有人吗?”

    她抱着书,俯身问正在刷数学题的我。

    我抬头看见了她,摘下耳机,摇摇头。

    从此我们成为了图书馆里相对无言的陌生同桌。

    李山河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并不漂亮的女生,但很奇怪,靠近她便会觉得眼前这个人谈吐举止间都透露出自信大方的魅力,让你觉得这一刻她就是这个世界里最美丽的女子。

    她喜欢靠在教学楼栏杆背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八个字从她所在的四楼飘下来,在那些抬头看天的男孩子脑海里荡漾,也传到我的心里,变成诗落在纸上,再慌张撕掉塞进桌箱。

    高二转来一个北方的少年,和她在一起了。

    那是一个腼腆的艺术生,听说要参加清华美院的自主招生。

    那个男生干干瘦瘦,个子和她差不多,两人走在晚自习下课的路上,像一对姐弟。

    山河有一个胖胖的黄色水壶,经常盛一些粥当早餐。晚自习结束了,山河便抱着水壶在他的班门口等他收拾。男生们鱼贯而出,一面调笑他们二人的形影不离,一面又忍不住多看等在门口的山河两眼。

    他们都相信眼前这个傻愣愣的小子只是山河与他们赌气的工具。

    “其实我是真心的。”

    草坪与道路两侧种满了校长喜欢的辛夷,山河坐在落满花瓣的草坪坎上,懒洋洋地伸出腿,让我想起楼下张奶奶家养的乌龟,老实中透着那么一丝狡黠。

    高三的寒假,山河告诉我他们分手了。

    那个男孩去了她的家,一片破旧的居民楼,时刻闪着上世纪的影子,山河领他走上生锈扶手的水泥台阶,绕过堆满杂物的楼梯间,站在不到九十平的房子里,问他想吃什么。

    虽然染上贫穷的底色,但山河仍然闪着自如的笑容,丝毫没有介意那个男孩躲避的目光。

    “他考清华美院,要好好学习的。”

    山河在冬日的铅色光辉中,拍拍裙子的灰尘,平平的冷色语调像是在转述某个人正经的劝说,接着走向操场边一片阴翳之中。

    再次见到,是高三下学期开学仪式,山河作为学生代表面对一众学校领导,站在高高在上的主席台上演讲,她咬出的每一字,像一个个琴键,哒哒哒地回响,被暖阳的光刺破,蒸发成朦胧的雾,弥漫在校园所能传达的每一处磁场。

    “沉默是一种美德。”

    磁场到这突然波动,上扬的语调夹杂着不甘心的宣扬,像是在向面前的空气质问。

    山河告诉我,她今天不跟我一路回家了。

    我看着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坐上那辆黑漆漆的车后座,很想叫住,又忽然失去了勇气。

    学校开展了一项帮扶活动,让老师组织课后辅导班,在顶楼上课,很多同学都报了名。

    我拿着报名表,一面纠结,一面正走进行政楼的办公室,恍然见桌上一抹黄色掠过视线——原来隔壁就是校长办公室。

    山河也报了名,我们再一次成为相对无言的同桌。

    “我记得你不偏科的。”

    我悄悄在草稿纸上写下,传给旁边看似认真听讲却在胡乱画圈的山河。

    “我语文很差的。”

    她又露出那一副乌龟面孔。

    “说实话。”

    我用笔戳了戳她的校服袖子,好像在急切寻求某种不确定的不安。

    “我喜欢学校。”

    听说,有些话要学会找反义词才能读出真意。

    像是“我要走了”就是“我不想留下”,“我喜欢睡觉”就是“我讨厌清醒”。

    山河总是很困,老是在辅导班上打盹,枕着她的白细胳膊,浅浅地睡去,我看着她,忽然感觉很亲切。

    她戴着的那一串陌生项链上的花,吊在空中,像垂死的秋叶。

    “我知道不是你送的。”

    我转头看向返校拿资料的江海,那个要考清华美院的男生,那个让山河真心的幸运儿。

    “我没有办法。”

    他顿顿的,小偷似的瞄着远处散步看书的山河,在微微不满与浅浅愧责中铺展开随取随用的无奈,方便抵触偶尔到来的恶臭回忆,并自动屏蔽掉无效的声音。

    “大家都知道,”

    他低头紧紧捏着资料袋的一角。

    “只是谁都不敢说。”

    我们沉默着守着这个秘密跨过了高三。

    毕业那天,我们将所有书扔在地上,扔进校长宝马车旁边的垃圾箱,像是在证明着什么。

    高考那天山河出现了,一头利落的短发,白色的外套在七月的阳光里亮得发烫。

    “听说北方的冬天有暖气。”

    她的志愿全是北方遥远的大学,让我有第一次抓不住她的无力感。

    我看着她套着长袖的手臂,没有说话。

    也许那时我们都天真以为,一切总会顺其自然,然后佯装相安无事,故作释然。

    毕业后,江海没能被清华美院录取,听说是因为校长的侄女占了唯一的名额,最后江海准备留学国外。

    “山河被录上了,准备返校取档案。”

    江海露出不安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模样有点像斯金纳盒子里训练成素的小老鼠。

    天色已是黄昏,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我们都是罗网里的山河。

    大学的第一个秋天很长,我忽然又有了找她的理由。

    但山河已经死了。

    国庆假期的新闻每天都很丰富,却并没有女学生尸体在河边发现的报道。

    炎炎夏日,已经刺得她腐朽不堪,面目全非。

    于是草草定上溺水身亡的结尾。

    没有人说出那个背后的故事,关于那辆黑色的宝马,关于项链上的玉兰,关于夏日为了遮盖的长袖,关于山河其实会游泳这件事。

    我们都是这场表演的帮凶。

    我们都是罗网里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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