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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真实故事征文」殿前欢:淑真

「非真实故事征文」殿前欢:淑真

作者: 羽衣烟霞 | 来源:发表于2018-01-31 12:11 被阅读47次
    「非真实故事征文」殿前欢:淑真
    襁褓 一川烟草

    我下生于烟波浩渺的钱塘江畔。那天风烟正紧,满城黄熟的梅子气息裹在氤氲的水汽中,散发出娇柔的青涩,夜船上飘渺的笛声涌动在破晓的挣扎里,一个转身踏破含霁的秋雨,抬眼间,黎明已爬上朱漆藻井。我被裹在苏绣中,它似乎比我还要脆弱,如母亲乌云般的长发,经不起任何撕扯践踏。所以,我止住了眼泪,停止了扭动。

    我一生下来就是这般乖巧,父母喜极而泣,认为我是他们期盼了半生的福祉。“中丞大人喜得千金,可喜可贺啊!”“多谢多谢,小女还劳烦侍郎大人赐名。”两个男人在相互恭维着,也许那就是传说中的亲情。蟒袍玉带,顶戴乌纱,我投生的人家是多么富足,我的前世一定是只无人理睬的小冻猫子吧。无论如何,此生可以无忧享乐了。我满足的躺在奶娘怀里,在她看来,我犹如一只刚出官窑的瓷娃娃,金贵地难以付诸言谈。
    垂髫 蝶恋花

    蝴蝶扇起灵动的翅膀,躲过我的每一次扑闪,华丽的落到一片牡丹中间,肃然而威仪的审视着满脸流汗的孩子,抖抖衣袂飘然而去,留给我一个轻蔑的背影。

    我不依,坐在地上耍起赖皮,直到奶娘跑来。 “真儿乖,等会儿阿姆替你捉。”

    她抱我到幽栖亭中,绞了条手帕替我擦净手脸,拿了桂花糕塞到我嘴里,甜丝丝的香味在我嘴里荡漾开来,亭子外有消暑装置,盛夏之时,此处凉若晚秋。我抵不住周公的召唤,一头睡眯了过去。待我醒来时,日头已斜斜的缀在西天,雀儿们飞倦了翅膀,扑棱棱的歇进草莽,四处蒸腾起植物的香气,远处翠微一点也淹没在纠缠不清的空气中。我揉揉眼睛,奶娘笑盈盈的来到我面前。

    “真儿你看,”她手中捧了漆盒,里面全是捉来的蝴蝶,层层叠叠压在一起,一场华丽的盛宴散场,转眼就是莫名的凄凉。我皱着眉不肯接,眼神里有了怜悯的惊慌。奶娘笑了,“既然真儿不肯要了,就放了吧。”

    她打开压紧的盖子,蝴蝶们如一堆破落的逃兵般争先恐后的涌出,曾经诠释了花之王者的身姿此时却在演绎破败的舞步。一场视觉盛宴匆匆煞尾,来去都如一个寂寞的败笔。

    豆蔻 扬州梦

    江南梅熟十四载,我开始夜夜举头望向钱塘的方向。千骑高崖,怒涛霜雪的景象入梦, 一片清冷的繁华。那些莲娃钓叟,吴歌美姬如一味味罂粟,在黑暗处开出绚烂的血红,结出诱惑的果实,我只是轻轻一触便觉销魂蚀骨,不可自拔。

    唐与政,这个风平浪静的名字注定在我的生命中掀起一场无法阻挡的暴风雨。这还要归功于叔父。那个高大俊逸的男人,白皙方正的脸上透出的永远是我无法解读的庄严,即便面对着他一奶同胞的亲哥哥,也永远都是以官名相称。对他的嫂子和侄女,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为此我总疑心叔父的话已经在朝堂上说干了。

    他是那样一个权倾朝野的高官,同时又是那样渊博的学问家,一身儒雅的理学之风随着他进府的脚步声潜滋暗长。

    而这次,他的身边又多了一个少年。 少年实在太文弱了,叔父坐在椅子上与父亲谈话时他就那么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脸上始终泛着若有若无的红晕,两道眉毛像极了年幼记忆中水汽蒸腾出的远山。

    叔父回过头:“与政,把我传授你的说与中丞大人听。”

    少年稍一躬身,朗声说起来,声音如九天仙女扯碎了珍珠衫,铺天盖地的落在平滑的和田美玉上。

    我捧了《诗经》愣在一旁。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我默默的背诵着刚刚记住的诗句,脸上飞起流云的颜色。我惊慌的躲进白玉柱的阴影里无声的喘息,好一阵都逃不出意夺神骇的追捕。

    他的声音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啧啧赞叹声“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地,真乃后生可畏也!”

    我卑微的欣喜着,角落里隐藏着三度光影,静静的开出雪莲。

    及笄 望江楼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我默念着,信步踏上望江楼第一百九十九个台阶。梅熟十五载,江南的冬天终于落雪。

    我裹了猩红的毡衣,倚楼远望,平静的江面上千帆过尽,熙熙攘攘间唯独少了你的身影,脉脉斜晖映射下来,撞上红漆剥离的柱子,摔开万道金光。我只静默的立着,仿佛过了几世几劫。

    霜风渐紧,白日西匿,残照当楼。雪未停,有雪珠滚入我眼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为何我每日都要做同样的功课,与政,你的身影还能否再入我眼帘?夕阳红尽我回首凝望,干枯的蘋花瑟缩着,谱满一段又一段新愁。“真儿,你读《诗三百》,最喜爱哪一篇?”

    我犹豫了一下:“《周南 关雎》。”

    “是啊,《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此夫子所言。《关雎》篇也是在吟咏后妃之德呢!”我抬起头:“《关雎》是讲两只快乐的鸟儿幸福美满的生活,怎么又扯到后妃之德那里了?与政,我觉得你的心已经被……四书塞满了。”我原想说叔父,但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这样不对吗?”他细长的眼睛努力的睁大了,“真儿,我觉得你应该多读些女子该读的书,你实在太爱幻想了。我明日就要走了,今天特来和你道个别。”我听见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直直坠了下去,很深很深。“还会回来么?”“当然会,等我念好了书,考了功名,就能和侍郎大人一样做一个国家栋梁了。”他在夸奖我的叔父,在我看来这只是一种间接的谄媚而已。然而我关心的只是,他要走了,我连偷看他的机会也失掉了,以后的分分秒秒都只能泅渡在记忆的江河里,回忆着我们的谈话,那次简单的谈话,是我们唯一的一次交流。 灯火阑珊的梦里,我的泪一遍一遍浸润着那个叫做岳麓书院的地方。听说地处湘水之畔,湘水呵,我披衣坐起,暗夜里的古琴奏出斑竹枝清灵的音响。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黄莺喧闹的衔起又一个黎明。琴弦应声而断……
    花信 东风恶

    残雪渐消,冻水潺潺,我在冰封的季节里睁开眼,嫩草已被春风逼出嫩芽。奶娘替我梳好发辫,欢喜的笑着:“真儿,你长大了,该说门亲事了。”

    我也笑:“阿姆,你急什么?我还小呢。”

    “怎么会小?真儿,阿姆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嫁人了。再说,这也是你父母的意思。”

    手中的象牙梳直直的掉下去,一时间我的世界里微尘四起。我父母?我再也找不到理由来驳斥,更不要说反抗了。

    我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拒绝呢?说我要读书考功名么?我真恨,为什么我没有生在北朝,那个动乱的年代对于我每日的幻想来说,该是多么适合的一片土壤。

    而现在,我沉默不羁的灵魂被困在柔弱无奈的肉体内,往来突奔成一个寂寞的硬伤,到死都找不到出口。

    我顺从了家里的安排。父母之名,媒妁之言是千年流传下来的八字箴言,带着怨怒一头撞过去,头破血流的只会是我。这就叫做大象无形。

    婚期一日日逼近,未曾谋面的丈夫令我忐忑不安,但一想到是由叔父亲自挑选出的又略觉心安。心安之余甚至有了幻想,期盼着在红烛罗帐中揭起我盖头的就是他。无数个夜晚因此失眠,又无数个夜晚靠此方能入睡。

    近来的每个清晨,我越发不愿睁开眼睛,梦里纠缠不清的是与政的影子,怕一睁开眼,就错过了一世的情。我的爱情,在我十九岁的每个夜晚里变得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纳采,问名,纳吉,纳徽,请期。一大套繁文缛节终于落幕,我坐上了男人的花轿,糊里糊涂的成为了新娘。坐在轿子里我依然在幻想,盖头被揭下时,他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也许与政是对的,我是该好好读读女子的篇章,我的确太爱幻想了。

    房间里的布置都在我意料之中,然而揭下盖头时,眼前却是另一个男人,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正用打量一尊瓷器般的眼神看着我。

    十三岁那年沉下去的心慢慢苏醒过来,我想起了年幼时奶娘替我捉住的蝴蝶,沉重的漆盒囚住支离的美丽,华美和自矜不堪重负的败落下去,剩下的苍凉如夜般漆黑漫长。
    梅 花易落

    我无言的站在叔父面前,四周静的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叔父说:“真儿,他聪明勤奋,知道用功,将来必定成大器。”

    我冷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出息了,光耀他的门楣,与我何干呢!”

    叔父的脸上雕琢了岁月的痕迹,他不自然的笑了:“真儿真是说傻话,他是你夫君,他做了官自然就少不了你封诰,当个一品诰命夫人难道不好么? ”

    叔父是个极其不苟言笑之人,同时又是个鄙弃利益之人,今日这番话并不像出自他之口。除非,他从前都是在伪装,而现在,除亲侄女之外并无外人在的场合,他才敢把内心的东西释放出来。这些可怜的道学先生们。

    我转过身去冷笑不已。“大人,台州太守回京述职,特来拜谒大人。”门人恭敬的弯下腰去。“哦?快请!”叔父站起身来,整整衣冠。体面的一如从前,刚刚发生的事情好像只是他剑走偏锋的一个噩梦而已。门外橐橐的脚步声,园子里的牡丹生长着整个盛夏的风情,也映满了台州太守那双细长的眼。我身子颤了几颤之后四处张望,然而这里没有粗壮的柱子供我躲闪,我的脆弱犹如一块尘封于地下上千年的琉璃突然被掘出,见到阳光的一刹那就碎的干干净净。

    唐与政,竟是你。

    你为什么不早出现几天,让我挑明我的苦楚和爱恋;你为什么不晚出现几天,让我彻底死了心从此在家里过相夫教子的日子!你却不早不晚在我大婚燕尔又旧情难了之时出现在我身边,造化啊,你就是这样和我过不去吗?

    与政的脚步在我身边停留了一刹,余光轻轻的扫视我一下,可能是举得似曾相识吧,他的眉棱骨微微跳动一下。时间如潮水般吞噬一切记忆,我的容貌一定也被封进了记忆的门阀。“学生见过老师。”几年不见,他已经长成一个清秀挺拔的男人,细长的眉眼在我心里变得遥不可及。什么《关雎》、女篇,在那一瞬间碎成一地毫末。他对着叔父恭敬的折下腰去。

    “哦,与政,你我同朝为官,不必行此大礼嘛!”叔父虚扶一下,脸上是满意的神色。两人坐在黄花梨木椅中,厅内飘起西湖龙井的幽香。叔父沉吟着,似乎有话要说,突然抬头看我,似乎要我回避。

    我知趣的的退了出去。不知谁家府上打开了十八年的窖藏,空气中荡漾着陈酿的芳香,我贪婪的呼吸着,想以此点染微醺的岁月。

    此刻,我多想回到我的上一个王朝去,去领略一个女子该有的种种风情,我要的是有花有酒有诗相伴的人生,而不是动辄礼数礼法压制下的萎缩的心智。

    我新婚的第一个夜里,我的夫君看到我随身携带的璇玑图十分诧异,我诧异于他的诧异,普天之下,竟有人不知此为何物。

    我告诉他,这时古代一位才女因为思念远方的丈夫而亲手绣出的,无论是横看竖看斜看都是一首首诗,当然,我手里这个是我朝的仿制的赝品。

    他不置可否的冷冷一笑:“夫人,你平日身上竟携带这种东西,恕我直言,夫人此行实在有伤风化。”我想用曾经责备与政的话责备他,你脑子里怎么装满了四书。然而我还是停住了。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玩笑的味道,两只深深的眼眸里挤挤的站满冷漠、指责和清高。

    我手中的璇玑图突然失了重量,静静的滑向挂满蜡泪的红烛,与我相伴六年的物件在一会儿功夫就成了满屋打着飞旋上升的尘埃,漂浮在半空中,仿佛一双双与政的眼睛。
    梅 苦争春

    “与政……”

    在他即将离开院子的一刹那我终于松开咬得发麻的嘴唇,叫出了他的名字。他顿住了,随即慢慢的回过头,岁月就在他转身的动作中被切割成几个零星的碎片,每一片都锋利无比,刺向我青涩的岁月。他的眼神空洞如一缕晚风,携来花香鸟语、清夜鸣钟,甚至有了岁月微醺的痕迹,却独独缺少了我的影子。“敢问夫人尊姓?” 他注视着我,终于恭敬严肃的一揖,我觉得天空有些发暗,退了几退。

    他叫我夫人!多么可笑的称呼,我二十五岁了,不再是幽栖亭里酣睡的少女,也不再是羞涩的怀抱《诗经》的姑娘,那些青涩的往事都如香炉中一抹残烟般散尽,留下一摊香灰供人凭吊,丑陋不堪!

    然而比起丈夫那种鄙俗不堪的嘴脸,眼前这个承载了我少年时梦境的男人还是得到了我的宽恕——尽管他那么不合时宜的叫我夫人,尽管他用恭敬代替了热切。

    我都原谅了他,我的梦境已然成为痴人的梦呓,我还是欣喜的接受了。与政,你怕是也有妻室了吧。那该是个怎样幸福的女人,每日潜伏在深闺中,盼着这样一个儒雅丈夫的归来,我愿意用一生的光阴换取在你怀中痛苦一晚!一个女子与命运搏击的声音,与政,你都听到了么……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信步走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把目光投向远处,不知那里会不会有蝴蝶在翩翩起舞。

    许久,他才沉沉的叹了口气:“真儿,原来是你。” 我究竟是该欣喜,还是该叹息?接下来你会问我什么呢,这些年过得如意否,还是我夫君的官职?无论哪个问题,答案都是否定的,我的夫君仕途颇为坎坷,恐怕连你的一半都不能及……

    然而,上天还是厚爱我的,让我有生之年又见到了你,冰封的心触到燃点,升腾出蓝色的火焰。与政早有妻室,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早已为人妇了么?这哪里是婚姻,我要的爱情全然不是这个样,这是造化开出的一个玩笑。 只是,旁人笑了,而我泪流满面。

    少女时的情愫如梦醒般侵袭而来,幽栖亭中有了我久违的脚步声。奶娘已愈天命之年,再也不可能替我捉蝴蝶了,然而我荒芜许久的世界忽然开出花来,一如当年满园的牡丹,朵朵都是焦灼的盼望。朗月当空时我吹干纸上的墨迹,递与一旁纳针线的奶娘: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奶娘眯着眼睛看了许久,真儿,你有什么好愁呢,姑爷是那样一个有前途的人……我扭过头去,把下阕揉碎在手掌里。“小姐,姑爷叫你回去呢。”丫鬟急急跑来,脸颊潮红,欲言又止。“回去?”我冷冷转过身看向青黑色的夜空。“他不是说读圣贤书不许闲人打扰么?怎么,圣贤离开了么?”“小姐,出了一些事情……姑爷好像看到了一些东西……”我略一思索,起身消失在夜幕里。奶娘没有动,青灯映出她呆住的脸。 夫君的脸阴冷着,似乎还带了丝鄙夷和嘲讽。这是我从新婚之夜就看到的表情,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都出去!”见我进来,他命令仆人们。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我们两人静默的站着。这种气氛令我浑身不舒服,我瞥他一眼,自顾自的倒茶。“夫人,你这些天都去哪里,为什么很少见你人影?”“庙里烧香,园子里赏花,亭子里读书。”我用最简洁的话叙述着我的行踪。“还有呢?”他低头看着什么。

    “没有了。”外面起风了,树枝沙沙的响。 他突然暴怒起来,把手中的东西摔给我:“还有作诗!” 他的眼睛红红的,我看见一个男人所谓的尊严在悄悄破碎,一个丈夫应有的体面在瓦解消逝。

    那些诗是我写的。我清楚的记得里面有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派丫鬟把写了诗的手帕给与政送去,因为那一天,是与政的新妾进门的日子。我教丫鬟说,亲手交到唐大人手里,告诉他,朱府小姐聊表寸心,望请笑纳。

    之后的那一晚,我在幽栖亭中独坐到深夜,耳边全是唐府上下觥筹交错的声音。手中的《诗经》滑落到地上,被风吹开直到《邶风 击鼓》戛然而止。我笑了。与政,其实我最喜爱的一篇不是《关雎》而是《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是我当年没有胆量,才让你守着另外两个美丽女子吟赏烟霞,共剪窗烛! 而现在,我的丈夫对正我怒目而视,等待着我的回答。然而我要回答什么呢、我的神情飘渺起来,我很累了,随手把桌上的一本《中庸》拂到一旁,而这也恰恰击中了夫君的痛处。

    夫君久不中功名的现状令他的愤怒也不会持续很久。他衰颓的跌坐到椅子里,一言不发。我的叔父竟会把这样的男人给我,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轻蔑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奶娘立在寒风里,手里是一双未缝好的婴儿鞋。她失神的看了看我,走开了。
    梅 零落成尘

    叔父的智慧是我所欣赏的,他永远懂得权衡利弊,更懂得把一切可能产生恶果的东西扼杀在起始状态里,所以他要我去见他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吃惊。

    “即便我不找你,你也会找我。”他悠悠的说,“你一定会再来兴师问罪的。”

    “嫁鸡嫁狗,惟命而已!女人不都是这样?”我淡淡的,没有感情色彩。

    他激动的站起来:“真儿,叔叔对不起你……没想到这样做会让你这么痛苦……” 他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表情,那朵载满亲情愁云笼罩在他脸上,曾经锋利的眼神退到云中去了。 “我与你夫君的父亲有同窗之谊,他的父亲是极聪明之人,入朝没多久便使得龙颜大悦,权倾朝野。后来你母亲和他的妻子同时有喜, 我便以我二人投缘为理由要两家指腹为婚……”

    “其实你想的是攀附权贵?”我微笑着看着我的叔父,年幼记忆里的威严和方正已不复存在,我的眼前俨然是一位自圆其说的垂暮老者而已。

    叔父茫然的看着门外:“我也是为了你啊,孩子!我没有料到他的父亲是个薄命之人,更没想到他的儿子会这么愚顽不灵!”

    “那我的父母呢?他们同意你的指婚?”

    “你的母亲自然是同意的……”

    “那我父亲呢?”

    “他……”叔父低下头,好像在做一个大的决定。有门人跑上来。

    “大人,找到了,证据……” 叔父的眼神霍的一闪,门人立刻闭了嘴。

    叔父缓缓的看向我:“真儿,你也累了,去歇了吧,有些事情,终究是要放下的。”

    我如同一个被人玩弄的布偶飘荡在鼓荡的夜风中,失魂落魄。奶娘的背影映在幽栖亭里,如一张薄纸。 我原想着这双鞋很快会被用上,看来太早了。一双精巧的婴儿鞋躺在她手上。 “阿姆,叔叔把一切都告诉我了……”“都告诉你了?”奶娘莫名的惊慌起来。 “阿姆……”我哭起来,“我和与政今生今世都无缘了,都是因为他!”“孩子”,奶娘抚着我的头,“别怪他,他这些年很苦,他很想对你好但是他不能,只能默默的履行父亲的职责……”“父亲的职责?”我惊讶的抬起头。

    奶娘一惊:“他……没说这个?”

    叔叔是我的父亲!我踉跄着逃出亭子,他是我的父亲,那父亲是我的什么?我的母亲和我的叔叔……我的衣裙在寒风中飘起,宛如一道道硬伤。 夫君依旧伏案读书,对我的到来毫无反映。

    “知道么?我的叔叔只是想利用你,却不知你这么愚笨不堪,他下错了棋!”我格格的笑着。他抬起眼,里面有挥之不去的落寞和隐忍的伤,他说:“朱淑真,你这疯子,我怎么会娶了你!”“没错,这就是命,我从来就没想过会嫁给你,你这个迂腐、懦弱又虚伪的男人!”

    “我知道”,他尖酸的笑着,“你爱的是唐仲友,你很小时候就爱上了他!但那又怎样?他现在有娇妻美妾陪伴身边,你算什么?你不过是他利用的棋子,他知道你爱他,才会百般利用你来要求你叔叔给他官职和荣耀!来添满他根本不会被填满的野心和欲望!”

    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插入我心脏的利器,痛彻心底。

    然而我笑着说:“好啊,他卑鄙下流无耻,而你呢?难道你的心理不曾惦念着蟒袍玉带?你的眼睛里没有欲望的火在燃烧?可惜你就是考不中,你的欲望都只是奢望而已!”

    他愤怒的抓起我的手:“朱淑真,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疯子,你那些卿卿我我的诗词歌赋都应该去见鬼!我若不是娶了你,此生也不会这样落魄!”

    我轻蔑的甩开他的手,转身出门。

    “你永远得不到唐仲友,他快要没命了!你不会得到他!”

    落蒂 雨送黄昏

    来到母亲身边时,她还在专注的念经。自我出嫁后她几乎每日都在佛堂里度过。手指划过佛珠时该是多么的肃穆和静寂,我跪在她身边,也念起来。

    “真儿,你在念什么?”她睁开眼。她老了,已经不似我幼时的风韵娇羞,两鬓间已有烛光在闪烁。“我的叔叔,为他祈福祝祷。”我直直的看着眼前的佛像,仿佛他能给我一切想要的结局。“娘,你为什么要嫁给父亲?”“我哪有选择的权力,你这个孩子。”她嗔怪着,似乎都一切都毫不知情。“那么你对叔叔有选择的权力么?”手中的佛珠转的飞快。我听到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在等待答案,然而只能听到雨滴敲在芭蕉上的声音。 “娘,回答我,你爱叔叔是么?”“不,不是的!”她瘫在地上,你为什么会知道?佛祖啊,为什么要让她知道!“是叔叔亲口告诉我的,娘,你如果爱叔叔为什么要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算什么?叔叔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她掩面而泣:“我还待字闺中时就遇到了你叔叔,当时我的舅父带着他来拜见我父亲,一旁读书的我见他谈吐优雅就心生爱慕,然而我却嫁给了他的哥哥,我每天都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当时他们兄弟俩并未分家,每天都能见到他,而每次见到他我就会不由自主的神往,直到有一天我们……”

    她搂住我:“孩子,娘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

    我轻轻的说:“娘,现在我重走你的路了,只是他们不是兄弟而是仇敌,你的男人要杀死我的男人。”

    我从袖口中拿出信,那是从叔父几案上拿来的。上面清楚的记载着与政的罪状,催督税租,致使民不聊生,异端学说,败坏学风。还有,出入青楼,坏我朝纲纪。只有这一点是我关心的,他是个才子,而才子就势必风流。只是不知哪家姑娘这样的福气。

    母亲紧张的看着密信,半晌才呆呆的抬起头来:“孩子,娘……没有办法帮你。” 我起身。她紧张的看着我。佛珠在手中急速转动,仿佛不安于一个个命运的轮回,仿佛红尘中苦苦泅渡的一滴水。 “孩子,这都是命!”“我知道,可我不认!”单薄的衣衫在漆黑的夜幕里猎猎作响,犹如一面强自支撑的王旗,虽山河破碎,飘萍絮飞,家庙喋血,满目疮痍,却依然屹立在西北古道的战场上,身已死,灵未灭。与政府邸的朱漆大门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早已冻至将死。三扣门环,露出一双警惕的眼。“你是谁?”我不语,这叫我如何作答呢?堂堂朱府千金屈尊迂贵前来报信,连理难结就要敢当他的耳报神么?!“你找谁?!”警惕而不耐烦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天灵盖,依稀听得到府里的喧嚣。 可我依旧垂头敛眉。 “疯子!”那人啐道。 为什么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这样叫我,我当真如此么?!大门将闭,铜锁黯沉,眼见锁住一双血泪之眼,我不由得伸手去挡,皮肉撕扯和骨骼碎裂的声音在黑夜里肆意地蔓延开来,我的心被狠狠一揪,泪水夺眶而出。“唐与政,我要见你!你出来啊唐与政!你的真儿要见你!”院里的灯火迅速明亮起来,好像一双双夜的鬼眼,专为吞噬那些践踏礼法的人。与政只穿了底衫,一袭白色的川绸在我眼中凝成浓的化不开的忧伤,他的身边是青春安好的女孩子一脸惊恐,一脸讶异,一脸嘲讽。“与政!”我扑向他的怀抱,胸口的温热抵挡不过北来夜风的寒冷,我轻轻颤抖了几下,他终未察觉。“真儿,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但我不能答应。” 十年了,这是我要的回答么? 我的头依旧埋在他胸前不肯离去,怕一个转身就是一个轮回。我已经无路可退了,这个程朱理学执掌权柄的世界上,我的灵魂早已在迈出家门那一刻万劫不复。“与政……”我只能恳求,除了恳求,惟有恳求,“你颠覆了叔父的学说,他不会放过你的,我们为什么要做无谓的牺牲,却不肯远离尘嚣,去学陶潜隐逸于江湖呢?”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我如一尾迷失在红尘中的鱼,溺水欲毙。

    “与政……”我轻摇他的胳膊,伤口痛地丝丝入扣,每一缕都敲着我的神经,骨骼在碎裂中闷响。身份,才学,容貌,家世……

    我终于跪下来,在他的面前,像只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只要你肯点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愿意脱去华丽的纱衣,成为汴京城里最粗糙的织妇,愿意在抚琴执笔的手上植满厚茧,愿意菱花尘满而不复红颜,或者,拼将一生休,只为尽君今日欢,哪怕下一秒就是我的末日,我都在所不惜! 与政,你听到了么?请回答我。

    “替我去看看她吧!”他终于推开我,我的手滑落到冰冷的地板上,感受他离去时沉重的脚步,精致的小瓶滚落到地上。
    落蒂 误前缘

    大理寺。 我见到她时,她早已如一株被投入寒冬的弱柳,芳华凋尽,生命垂暮。 我俯下身,手轻落在她布满刑伤的脸上,轻轻的问:“你,是严蕊?”

    她略略一福算是照会,平静地抬起投来,迎着我:“既然知道又何必多问!一群男人审不了的事,却叫个女人过来,真真蠢物!”

    我自顾自的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细弱的手臂,她眉头微皱,却始终不肯为疼痛呻吟半句。 “与政要我来看你。”

    只此一句,她眼里的冰霜尽情释去,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六神无主。 “他叫你……来的?真的是他?”她反手抓住我的手臂,我从来不知道,一个文弱的尝遍苦行的女子,手指竟会有这般力量。

    ……“他说,他对不起你……”“他说,他亏欠你一生一世……” 我缓缓起身,丢下一具渐冷的身体,离开时,手中多了一片衣衫,写满了殷切却隐忍的期盼。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归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莫问奴归处!莫问奴归处!莫问!莫问!真的是莫问! 我站在中堂里狂笑,俯仰间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叔父阴沉着脸:“来人,送小姐去休息,好生照看!”挣脱仆人的推搡,我怒然转身:“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自命清高的理学先生,仁义礼智的谦和大儒!你只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你枉为人臣,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叔父的脸色如颤抖的金纸,扬起的手却始终没有落下,我看到了他拼命藏起的衰退与破败,他老了,却自以为年轻,自以为不朽!

    斥退仆人,他恶狠狠的摔下官帽,一把把我从地上提起。 “我是去替你收拾残局,唐仲友现在乃朝廷钦定要犯,严蕊就是他的同党,现在不仅审讯未果,还让她在狱中自尽身亡!而且——还死在你离开之后!你这欺君的勾当,是要枭首示众,株连九族的!”

    我轻蔑地看着他,落日的余晖把他眼里的慌张和破败无限制的放大开来,犹如满园枯枝残柳。这是我的生身父亲,然而我却感到滑稽无比,我的人生犹如一场喧闹的丑剧般铺展开来,连我自己都忍俊不禁了。

    “您在害怕什么?怕我被砍头么?没错,严蕊是我杀的,我给她吃了毒药,她走时无比欣慰,无比灿然!至于诛九族,您大可放心,我现在就与您脱离一切关系,朱淑真从家谱中被划去,从此我们天各一方,互不相欠!”

    巴掌终于落下,却是落在他自己脸上,他跌坐在地上,如一尊被岁月磨蚀的根雕。 “孩子,对不起……”

    他说了对不起!我又热切起来,几乎跪着爬到他身边:“求你,现在弥补还来的及……”

    无语,半晌,他依然那句话:“孩子,对不起。” 他伸手去拾官帽,一脸的惶恐,好像君王就在他面前。“叔叔!”我终于扯住他的衣襟痛苦,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叔叔,您可以的!您可以救他的,只要您放了他,我保证再不纠缠他,我一定潜心做个贤内助,辅佐夫君考取功名,成为您一样的朝廷栋梁……”他沉吟片刻,欲脱身离去。怎奈挣了几次都未曾甩开我。 “叔叔——爹!您真那么忍心看他死?!我一生只爱他一个人,只爱过他一个!您就当看在母亲的份儿上饶他,若您觉得真儿败坏家风,辱没祖宗,真儿认罚,死而无怨!”

    他的脸色青白不堪:“我已犯下一次过错,怎容后人再犯!来人,请小姐回房!好生看管!”

    死灰的颜色彻底颠覆了我,我被拉扯起来,望着他惨笑:“叔叔到底是朝中重臣,行为举止永远都在规矩之内,发乎情,止乎礼!哈哈哈!” 他的身体在夕阳中透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墙,我心头压抑地紧,一口腥甜涌了上来却被生生咽下:“您知道我给她吃的什么药么?生何欢!哈哈哈!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哈哈哈哈哈……”

    落蒂 乱红飞渡

    云板叩响,一身素装。 娘说:“真儿,娘此生欠你的,一并还了你。”

    可是娘,有些债已成高台,三生三世都无法还清了,况且,我不要你还债,我只要你们的成全,你们为什么不懂! 夫君跪在一边,佯装悲戚,我看着厌恶,起身走开。 他追上来:“你到现在还犯傻!他早就把你卖了!”

    心里一震,却佯作不解,遂冷冷道:“不懂你说什么!”

    “唐与政!失口否认毒死严蕊,全说她的死是你造成的,是因为你们有私人恩怨,朱府小姐竟与一个青楼女子同吃一坛老醋!!”他嘲笑地看着我,“朱淑真,你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天字头一号傻子!”

    多日来仅存的自尊被剥下,爱情的给养终抵不住俸禄的醇香诱惑,连连败下阵来,事到如今,我连招架之功都失去了!那些我曾经引以为傲的种种,都化作风中的灰烬,荡尽最后一丝体面,头也不回的栽进了坟墓。 我,根本就是个投错了胎的怪物!中庭,月色清凉如水。 我伏在奶娘臂弯里,望着水中倒影的漫天星斗,璇玑玉衡,指引的永远是堂堂王者之道,却不照人间逃亡之屋!

    “你父母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奶娘静静地说道,擎出一枚祖母绿,正对着月亮,轻吟:“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冥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我愕然:“阿姆,你……”

    奶娘惨然一笑:“当年我是爱你父亲的,只是你父母有婚约在先,你父亲欲携我私奔,却被双双抓回,当日即被逼令成亲,我自毁容貌,伴他身边,终身不嫁,也正因为此,你父亲始终都不肯与你母亲有肌肤之亲……”

    “那……你的孩子……”

    “我哪有什么孩子!只是掩人耳目,收养的义子罢了!不然,怎么能混进府中,怎么有机会见你父亲!”

    ……

    “不是真的,阿姆,你骗我……”

    奶娘缓缓抬起手握住我,艰难的说出最后几个字:“只是……委屈你娘了……”

    “阿姆……”一滴清泪滴在她不美丽的脸上,夜晚无端雾起,弥漫了我的整个乐园。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阿姆走了,一如当年破败的蝴蝶,行走多年的青春终于散场,凄凉落幕。
    殇 一抔净土掩风流

    严蕊柔荑般的指尖划过我的脸,一切都如幻梦。

    “替我照顾他……”她欣然闭眼,宛如一个沉入梦境的婴孩儿,只是因为我美丽的谎言。

    我说,与政要你好好活下去,他等着你。 恶人都由我来做吧!我取出毒药给她,眼里迸出怜悯和怨毒。 我说,你还是走吧,万一熬刑不过胡言乱语,岂不是误了与政的前程!

    于是肮脏如地狱的监狱里,女子泰然吞毒,只留下不落忍的我。只是那时还心存希冀,以为与政的话只针对这个青楼歌妓,他说,无论如何都让她喝下去,她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威胁!

    谎言何其惨烈,要以生命为筹码,最终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是夜,幽栖亭蓝烟四起,千古才女朱淑真的书稿被焚之一炬,淑真自舞霓裳,终随之去。自此千年,文学史上再无才情过人,率性如斯之女子,生彼之世,鸾凤伏窜,甚为扼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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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非真实故事征文」殿前欢: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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