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姐是家里的老大,勤快懂事,什么事都爱操心,就象妈妈一样。清晨,露水还存在叶上没风干,她就第一个起床,烧锅做饭洗衣服,干完了,又去打猪草放牲口,里里外外忙不停。等我起来,只能看见那双被露水打湿了的花布鞋,躺在窗台晒太阳。
小时候我得过"三天疯",体质差,腿软。二岁还不能自已走路,老好摔跤。大姐就想到一个好法子,用一条很粗很长的布拧成绳,裹一道在我腰上,从背后再打一个结当拉手,方便拎着我蹒跚学步。有了大姐的这一层防护,我走得欢起来,不管脚下路平不平整,象“闯王"一样,一个劲乍着两只小手,撒欢地往前跑。大姐也一个劲地跟着我屁股后面跑,撵我能累得满头汗。那汗珠子滴下来象露水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地落在我脊背上,如下热阵雨,暖暖的,温润我的心。
"小闯王山!慢点…慢点跑…!"大姐一边喘息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子,笑着喊着,喊着笑着,还得跟着跑着接力。
最后,这几种声响汇成了一首歌,在我耳畔响起又回荡。伴着这歌声,我四岁了!可以跟村里般般大的小伙伴玩耍了。我高兴得象只小猴子又蹦又跳,大姐也开心地!笑了,终于可以睡一回懒觉了,不用顶着露水珠子那么大的汗珠,起早带我学禅步了。
高兴和不幸往往同在,有得就有失。大姐为了带我们小姊妹几个,给父母替轻持家,结果一天学都没上,成了文盲,只识数几个数字。可她心眼好,明事理,干活麻利。除把家里的活忙得一只钩样,连大生队干活挣工分底子,也全拿的是足分5工分,从不示弱。这样还不算完,等干完公活回来,照常出去打两筐嫩草,喂猪和羊。能干得让父母放心省心,姊妹几个都喜欢大姐,我更是佩服她会说教。
有一次,我跟大姐去家屋东头的大地,撸麻叶子喂猪。她前面牵着羊走,我后面漫不经心地跟,手里拿着她用硬花纸剪制的“迎风转”,边走边玩的挺嗨!忽然,柳塘埂上几个摔泥巴炮的小伙伴看见了,也觉得好玩,呼啦一下围上来就要夺。我不给,就跟他们扯起来。大姐眼尖看出因由,立马跑过制止。还把我们几个一个个拉到跟前,立成一排"训话"。
"现在你们是发小,有好玩的好吃的,大家轮番分享,不可以打架,明白吗?"
"等将来上学,你们又从发小变成同学,走向社会又变为兄弟,应该象电影里放得一样,学做最要好的朋友,最密亲的兄弟,长大了好一起打‘江山’呀!"大姐象领导做报告似说了一大堆。最后,可能还是感觉到说的有点深有点大,自己噗嗤一下先笑出声来。
我和小伙伴都没敢看大姐的笑姿,个个象做错事的熊孩子,耸拉着小脑袋瓜子,只有似懂非懂似的点着‘八哥’头。等上完"政治课",又手拉着手一起笑着跑开,象什么事没发生一样。仍旧,又嘻戏成堆。大姐这才舒一口气,摇摇那别着花夹子的“运动头",用手指了指我们的背影,笑笑又接着打猪草。
最后还不忘叮嘱我:“小闯王!别跑远了,少玩一时,等筐装满了,我们就回去烀猪食。”
熟悉的声音又在我脑后回荡。
其实,大姐每天都和母亲一早一起起床,给我们先做早饭忙家务。然后,雷打不动地烀一大锅猪食,喂后院圈里几头猪。由于大姐细心照料,家里的几头肉猪被她喂得肥胖肥胖的,很是喜人。结果也成了她后来出嫁时,家里办酒席桌上的头道菜。
大姐出嫁那天,左邻右舍,远近亲戚都来了,摆了十几桌,热闹很。就是送亲的冷清,一个红色大木箱上面压着两床新棉被,由两人抬着;一个木洗脸架,配着挑子,一个人担着,挑子里放着盆、暖水瓶和日用品;还有一张木制梳妆台,通过梳妆台玻璃镜,就能看到零散七、八个人,还有那几样木制的嫁妆。简洁不能再简洁了。当时,我却又哭又闹不让大姐出门。一是舍不得,二是怕看不见她,心里就想留下她。
大姐只是微笑着用手摸我头:“小闯王!你小,你不懂!‘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可违。等长大就明白了!”最后,大姐还是穿着那花格外套,灰平脚裤,带袢子灯心绒布鞋,走出我的视线,撵送亲的了。“小闯王!等你长大上姐家玩!…"熟悉的声音清晰,但人影渐行渐远。
大姐远嫁到西湾,离家上十里路远。听讲那地方生活条件特别差,连年要内涝,还得抗洪抢险,庄稼收头轻,只能保住基本口粮。因城西湖水每年汛期,水流量大,必须要分段泻洪,不然要淹上游的住家房。所以下游地洼的西湾,就是泻闸分流的对象。好在庄稼都集中在湾底,住的房都在大坝上,庄稼受淹,抢一点是一点,人就遭点罪。可是,连年如此一般,日子清苦就不言而喻了。我大姐就是能干,脑子好,看中门前屋后水资源的丰富。因地之宜,借力养鸡鸭鹅,种蔬菜。主动承包生产队的水塘,养鱼、种植菱角和藕。去发展副业,来改变清贫的现状。到后来我才搞明白,大姐为什么被嫁到西湾。那年代,读私塾的父亲是老基层干部,也算老革命。为了磨练姐,让她苗正根红,才决定把大姐嫁过去的。目的是:长门风扬气节的。心大的姐也没让父亲失望,不仅把家操的井井有条,还成了当地勤劳持家的“致富能手"。从一个没文化的人脱变成大伙羡慕的致富人。
致富靠得是一双勤劳的手,一双勤劳的手怎么也治不了,西湾每年夏季收割时发生的水涝。有时对那泛滥的洪水也大姐只能望而兴叹,舍取有度。今年夏收,她主动叫姊妹几个过去帮忙抢收,一来想把损失降到最低,二来想兄弟姐妹们一年未见一齐聚聚。
那天天刚蒙蒙亮,知了和鸟儿就催工似的叫个不停。姊妹几个赶紧动身,镰刀扁担挑一人一副。等到大姐家,太阳已露半边脸。我们草草吃个馒头喝碗稀饭汤,带上工具就下湾抢收稻子。一到湾边,就看见一片片金黄黄的稻子,随着风掀起波波,穗子抖得唰唰的响,仿佛跟我们点头示好,根本看不出危机四伏的迹象。可是,表面的平淡和美好,只是直观的感受。危险往往就潜伏在看似安全的状态之中,叫你使料不及。我们一边割着一边捆着,慢慢的水涨过了脚背。我们抢收得凶,水也涨得凶,想要抢我们的胜利“果实"似的,不讲一点情面。
“姐妹们,注意点!上游开闸分流了。”大姐不动声色低头飞舞着镰刀,提醒我们。
眼望望,水很快没过了腿肚子,我们小姊妹几个有点紧张,拿刀的手有点抖。大姐就大姐,处事不惊。看水涨到腿弯了,一声大吼:“赶紧收拾东西,撤!"姊妹几个七手八脚把捆好的稻捆子,借着水的浮力,朝坝上拖。不一时没来及收的稻,就被无情洪水吞没,露一点穗头,像落水的娃在喊救命。渐渐的金黄黄一片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看这架势有点惊心动魄,姊妹几个不敢怠慢,合力把抢收的稻捆全部拖上坝埂。站在坝埂上,望着打旋圈的洪荒舒了一口气,大姐脸上笑靥如花,像那天出嫁一样。虽说天将中午,夏风烈日,水蒸日晒,热得直冒汗,但我的小腿还是有点发颤,心在感叹:不容易的生活,在努力背后的笑而不语中。
"兄弟姐妹们,走!回去吃午饭,让稻捆子控控水晒太阳吧!"大姐用手捋直了贴在额头的湿发,又指指坝埂高处那屈指可数的三间两层高瓦房,示意我们。
我收回思绪,接住大姐的话。
“嘿嘿!大姐!今年放暑假第一次来看你,就遇到这场面,太给力了!”我瞄了一眼大姐,随即边笑边用手摸了摸响如鼓的肚子,又垂了几下发颤的腿,紧跟着附和道:"洪水无情姐有情呀!走回去吃饭,压压惊!"
“走,回去!叫姐给你烧好吃的压。”
“哈哈!闯王也有胆子小的时候?”
一行往家走。大姐回到家,第一件事就去大棚里抓鸡逮鸭,穿着湿衣都顾不上换。然后又到后园摘了半匾子大豆,准备烧她拿手好菜,红烧鸡和鸭炖大豆。很快,菜香饭香弥漫一屋,姊妹几个又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了,暂时忘却洪荒。
"大姐,真能干,又养鸡又喂鸭的。"
"不对!又种菜又嫁接梨树!"
"嗯,还有,门口塘里还种植菱角和藕呢!"
"哈哈,我们这下又有口福喽!"
"你姊妹几个是有口福呀!因为你大姐她,勤快能吃苦呀!"大姐夫在厨房里洗碗筷,听到我们叙得欢,接过话茬。
他说这些年来,他和二个大外甥常年在外面给人家打土坯盖房子,一般农忙时回来一阵,平常都不在家里。就你大姐带着小外甥女在家撑着,操副业包水塘,目的就是为挣点零钱贴补家用。不容易呀!是不容易,为了鸡鸭鹅卖个好价,你姐起大早,顶着晨露,挑着两筐家禽,去五里路远的集镇赶市,脚板都磨成泡。有时为摘一篮菱角,一棵秧上面要用手翻好几下,等摘满上来,浑身能搞得乌漆嘛黑的还不算,连手掌都能被菱角刺扎伤,一个针眼是一个针眼的,仔细看还往外冒血呢!
“你姐虽没什么文化,但比我这识字的大男人还在行,能干呢!"大姐夫在发自内心的感慨,吐槽夸奖我大姐。还时不时朝着众姐妹憨憨地傻笑,甩甩洗干净的筷子上的水,正往堂屋走,边走边竖起右大拇指。
"去去,持家持家,不勤快怎么持家致富呢!”大姐在厨房炒着菜,扭过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冲着姐夫怪嗔:"快点摆碗筷开饭了!"
席间,有说有笑,大姐不住闲地往我们几个碗里挟菜。还刻意把鸡胗鸭胗捡出来,留给我,知道那是我的最爱。
等一切收拾停当,夏日骄阳退去了十分热度,缓缓地沉入湖底。湖底湾田水潮也退去少许,但存在心里憾事没散。我们起身要回转家了,大姐的表情显得有点失落,象泛滥的洪水来袭一样,有点冷凉。旦见她低着头,找来一个自编的藤条筐,朝里面一样一样装梨呀菱呀,都是吃的东西,也是她事先准备好的,留给我们路上带回去的。足足拾掇有十分钟,然后把我拽到里屋,从那嫁妆大红木箱里抽出几张纸票,硬我口袋里塞。不要还不行,等我捂兜的手松开,她眼里也笑出了泪花。轻轻的,用她那粗糙结茧的手,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最小,在上学,在长身体,得有零钱花才行!
也是打那时起,我记得,我身上从来没缺过零花钱,同时也学会了大方地为人处事。这也是大姐教我的。
等我和哥姐穿过坝埂,走在大路上,离大姐家已老远了,她依然站在坝埂后村口,向着我们远去的身影张望,摇着手臂。隐约间,好像看到她在挥手道别,又好像是在用袖角抹眼泪。
我心里也酸酸的,也在心里不停地问,父亲为什么把大姐嫁那么远?难道就如他所讲,磨练成苗正根红?不全是。我更相信他说的另一句话:一个人头上一颗露水珠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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