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家乡有一棵歪脖子柳树,龙盘虎踞地卧在一堵老旧的墙边,不知道这么卧了多久。
每到春末,满城都会飘起柳絮,纷纷扬扬地飞着,也不落地,每一朵柳絮都像是个肥硕而虚弱的胖子,在空中不停歇地跳着胡旋舞。
我头上戴着小黄帽,穿着校服,总是会噔噔噔地跑起来,试图去抓住一朵或两朵柳絮,但总是失败——柳絮太轻了,因此也太过敏感,每有急促的力量想要靠近它,风就会带着它,飞向更远的空中,当它再一次落下时,我的手掌已经变得宽厚,掌心的纹路纠缠成一团,柳絮柔柔地躺在那里。我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周围的小城模样已然换了另一座城市的青天。
“我们最好的遇见
是现在这样的四月
柳絮抚着那条街
像大雪一样的热烈”
我忍不住哼起这首歌。从前这个季节来临时我总会莫名地伤感,后来就有了确切的理由。
因为故事在这里结束。
(一)奔跑
像是坠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我。它凝视,包围,并且撕扯着我,令我精疲力竭,神思颓靡。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当2014年的11月12日,我开始奔跑时,根本无法看到终点,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彼时的我只是拼命加速,再加速。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把利刃,希冀可以切开凝固的空气,可以抛下萦绕我的烦恼。如果我的速度足够快,甚至追得上光,那么一切答案就不会被不会揭晓。
可惜我的速度不够快,夜晚像某物投下的巨大阴影,没有边际的黑暗重重压在我的头上,当一个人在空荡的操场时,这种感觉就显得尤为强烈。我低下头,继续跑,任由汗水,或是别的什么从我的脸上流下来。
跑着跑着,周围渐渐有了声响,欢呼声、呐喊声,掌声如潮涌来,冲击我的耳膜。这是2014年的冬季越野,许许多多双眼睛聚焦在我身上。我紧攥着接力棒,心脏快速地跳动,表情狰狞,寒冷干燥的风通过我的口鼻灌进肺里。不知为何,赛场上的奔跑远没有训练时那样疲乏,我一直冲到下一棒的交接处都仍有余力。
世界仿佛从那一刻开始慢放,我粗重的呼吸,扩缩的胸腔都如此清晰地被我感知。人群的欢呼全然被消去,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稳定地传入我的耳朵,再仔细些,还能听到从某处传来的一声冰冷的嗤笑。
它来源于我自己,我明白。
如此热烈的氛围,我依然无法感觉到一丝温度。面目模糊的人群兴致勃勃,我既是其中的一员,又脱开他们远远地旁观。
我从不属于任何一种狂热的情绪。
天空暗下来,暮色四合。大三时的操场已经不像前两年那样冷清,跑道上有三五成群的人来来往往,草地上有情侣或是朋友聚坐在一起嬉戏喧闹。我借着模糊的光线不停梭巡,试图从影影绰绰的人中寻见一个身影,但始终没有成功过一次。也许我的期待一开始就是空想。如今回想起来,我似乎总是把努力倾注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跑得快了视线会变得不清晰,远处的灯光在我眼里变成一个个光团。转过弯来,月亮总是在那个熟悉的位置静静地凝视着我。它散发出那种不刺眼的皎洁的光,能融掉失意尖锐的突刺。多年来,只有月亮一直陪伴着我,我能感觉到它的温柔,每当看见它,我便得几分安慰。
村上春树曾写过《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而我认为跑步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什么都不谈,什么都不想。我尽力放空思维,不停地前进,直到大学的终点。
风猛烈地刮来,我的口里有了血腥味。不多时下起了雨,三三两两的人惊叫着离开,操场很快空了。这里忽然就变回了初见时的寂静模样。我用尽全力地跑,让细细的雨水落在头上、肩上,身体上。雨水浇得我好狼狈,让我的身形与几年前那个惶惶然的败狗无限重合。我胸中升起一股快意,同时又夹杂着别的滋味。际遇的冷幽默让我忍不住要笑出声,却又难过地咬住牙。
我仿佛失去了一切,又好像从来都未曾拥有过什么。不安、挫折与悲伤在黑暗中窥伺我,一刻不停地驱赶着我,我不知道还要这样跑多久,未来是否有一个地方能够让我停留。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强忍着失望,在后面的东西追上来之前,抬起脚步。
(二)爱情观
爱情是什么?
在生命的前二十年里我从未获得过任何关于它确切的证据。我因此无法证明或否定某些猜想。两个陌生的人是如何变得亲近的?他们是如何知悉并且包容对方的缺陷,坏习惯,以及弱点的?他们怎么能毫无保留地向彼此坦露一切乃至于揭开不堪的过去?所有的这些我都难以理解。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在我看来无法理解。对于我来说放下对别人的距离感实在太过艰难了。
我有一段时间曾把所有能找到的有关爱情的电影、电视剧,小说看了个遍,希望可以获得一点有益的启示,但结论是什么都没有。爱情的发生发展总是无迹可寻,也毫无道理。故事的男女主角只需要一个对视就能坠入爱河。没人能解释究竟是为什么?这种感情到底源自哪里?别人的爱情故事无法提供我长久以来追寻的问题的任何线索。我只能依据想象和推理勉强描摹出一点答案的样子。
爱情是肤浅的。
最后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句话。
我一直一厢情愿地试图去证明或是相信,爱情是深刻的,是某种超越物质层面的精神共鸣,是两个灵魂的相互吸引。但这不过是我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对于自己缺陷的遮掩,对那些无谓坚持的辩白。它使我逻辑得以自洽,认知得以协调,使我这么久以来做的事情不至于失去意义,也使我的……世界不至于崩塌。
但人说到底不过是受激素和感官支配的愚蠢生物,人类的相爱从不比动物的交配来得更高贵或更复杂。
承认这个事实很艰难,就像承认我们只是普通人一样难。
我们只是庸庸碌碌的大多数人。我们也许终究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也无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只能到了差不多的年纪找个差不多的人将就过活。我们努力挣扎却不免坠入平庸,穷极一生也难逃灰头土脸,蝇营狗苟的命运。
(三)你们的生命虽然短暂,可我也喜欢烟花呀
在宿舍里,我的柜子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I Godda huge Dick, Come to papa’s hug!”胖子的柜子上写着“Go fuck yourself,Freshmen”这是上一批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可以想见,他们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嘴角必然是飞扬的。也许他们离开时的姿态是仰天笑着,然后朝身后重重比个中指。如今我也要走了,我也想向这个地方,向过去的四年比个中指。
宿舍门外的墙上有个被刀刻出的头像,旁边还写着几个小字“看当时的月亮”。从被刻下的痕迹中我能感受到它的作者的不甘与遗憾。曾经我以为我的大学一定会过得精彩充实,不会最终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抱憾离去。
可是几年来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发展。最近我开始思考,也许大多数人的青春都乏善可陈,仅有片段,难成章节,更编不出个故事来,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如梦初醒般潦草收场。我们无意识地重蹈前人的覆辙,一批又一批的人怀着与上一批相似的遗憾,走出终日发梦的安乐窝。离开时的场景一定像极了《大话西游》里的片段,转身的瞬间潇洒得一匹,背影却落寞得像一条狗。
(四)际与心违,命相世左
2014年9月的某一天,军训结束了,我跟在一个人后面走,差点撞到她,一抬头看见一个留着短发的背影。那时候我没有想到,以后我会爱上她。我更没有想到,我永远都追不上那个背影。
有人说过:“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贫困和爱;你想隐瞒却欲盖弥彰。”
爱上她的时候我很谨慎,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秘密,任何行为都小心翼翼,她也很配合地不闻不问,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我已经隐瞒得很完美了,可是后来我明白我错了,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假装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我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很早以前我已经有了对可能的挫折的预警,因此一直都拒绝承认这个事实,直到某一个夏天我又一次梦见她,我才觉得,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我做过很多关于她的梦,某一次梦见她对我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啊?”我想说:“就是你这样的啊。”但是又在犹豫,如果她不喜欢我那就很尴尬,于是我说:“我不知道啊。”
想不到几天之后她真的问我问题,我心情紧张,如果她重复梦里的问题,我会给出什么答案?还好她没有问那个问题。
我想,也许我不是在害怕我的答案,而是害怕她的答案。
现在我依然常常梦见她,梦里她巧笑倩兮,当然是个好梦,但醒来以后感觉就很糟糕,人要是能永远活在梦里就好了。
爱一个人是会上瘾的。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习惯了远远看着她,就算努力克制自己不听不看,还是无济于事。我听她听过的音乐,坐她坐过的位置,看她看过的动漫,想象着关于她的一切。
有许多次我设想过,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是否能够改变些什么,不再重复这一次的失败?得到的答案是不能。因为人无法凌驾于自己之上去做决定。即使某些决定是显然更理智或结果更有利的,但人却囿于信念性格情感等种种局限无法选择它。换句话说,关于控制自己不去爱她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
我没有办法说清楚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像只猫一样神秘,追逐自由与快乐,不愿意接受任何束缚。在我面前,她总是“不不不不不”的状态。嘴上说着拒绝,心里想着拒绝,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写着拒绝,不让我看到一点她真实的样子。我从来都不曾了解她。只能通过观察与推测编织出一点她的幻象。
她会在大家一起欢闹的时候独自走到一边去。
我也经常这样做。那一次夜爬华山,我把朋友们抛在后面,一个人闷着头远远地走到前头。某刻驻足回望,看到弯曲狭窄的山道上灯光连成一条长龙,人们前后呼和,欢笑喧闹。那时我忽然感觉到无比寂寞。心里有个地方空荡荡的,敲一敲还听得到回响。那种感觉就像饥饿一样,令人难以忍受,强烈地渴望什么东西填饱自己。
我就是那样强烈地思念着她。
不知道她独自走开的时候是不是和我一样,想着某个人,即便朋友在身边,还是觉得很寂寞。如果是的话,我为我们的共同点感到欣喜。
“九号,五月九号。二零一七年五月九号上午的一个小时她和我在一起。当时我们的距离只有零点零一厘米,我假装看窗外其实在努力摁下拉她手的冲动。因为她我会记住这一个小时。从那以后,她的人生中有一个小时身边的人是我。这是事实,没有人能够改变,因为已经过去了。”
我喜欢上了青岛,不是因为金沙滩,不是因为博物馆,只是因为在那里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考研的时候,她成了我最大的动力来源。早上去读书是为了见到她,晚上走得迟是想与她结伴回去,虽然最终没有成功几次。从这个角度讲,考研能有还不错的结果,要多谢她。那段时间桐哥时常会莫名其妙地发来激励我的消息,他就像动漫里的热血男主,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随时都能挥拳喊出“少年啊,奋斗吧,我们一起来拯救世界!”这种中二台词,拖着我往前走。我非常羡慕他这样能够认知协调的人,我总是难以与自我妥协,过得挣扎且消极。我有时发呆神游,想些很无聊的问题,不知道很久以后她是否会偶然想起我?想起我时是什么感受?会不会像书里写得那样,“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门洞开,风灌进静默的房间”,她能感觉到“死亡,和不死的爱”,那种无形又激情澎湃的力量就像遥远的音乐。
我想象过许多次离别的场面,我会说很多动人的话,那场面一定很煽情。但我没有想到真正的离别会是那样的。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分开以后好几天我才意识到,那可能是彼此人生中最后一次,或者是倒数第几次见面了。
可惜最后也没有对她说出那句话。毕竟事已至此,某些话讲不讲已经失去了意义。
留下的冷漠或是离开的决绝都不足以摧毁我,但那个晚上我忽然意识到,无论我是离开还是留下她都无所谓。尽管她占据了我大学四年的大部分时间,可是对她而言我不过是生命中千千万万过客中的一个。我从来不是特殊的人,也没有特别的意义。
2014年9月的某一天,军训结束了,我跟在一个人后面走,差点撞到她,一抬头看见一个留着短发的背影。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了生命前二十年里最喜欢的姑娘,这次相遇是个美丽的错误。而我注定要用往后漫长的余生去弥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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