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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米歇尔·福柯《不正常的人》。
Angel今年27岁,比我小3岁。
搬来广州后,和一个朋友合租,她在一家为心智障碍群体及其家长提供以性教育为切入点的社会融合服务的机构工作。房子三室一厅,我和她各一间卧室,剩下的一间卧室和客厅是机构的办公空间。
Angel是个唐宝宝。
第一次见面,是她来参加聚餐活动。那天早晨,我守着电脑呆在里间办公室,故意不去客厅。朋友前晚已跟我说明,会有心智障碍青年过来和我们一起做午饭,而这样的活动也正是她们目前正在测试的服务内容之一,以日常生活场景卷入普通青年和心智障碍青年,促进社会融合。
我听见敲门声,是Angel和她妈妈,还带了葡萄。Angel妈妈寒暄后就离开了,她进了厨房洗葡萄。这整个过程中,我都没有听到Angel的声音。
我很好奇,但我“害怕”出去。
我在一家为心智障碍群体的权益倡导多年的公益基金会工作过三年多,耳濡目染,肯定知道什么是唐宝宝或自闭症,但也就止步于知道,日常生活中,因为大概率是没有机会接触的,所以从没留意去学要怎么共处。我的“害怕”也源于此,因为不知道而发慌。
包饺子的原料买回来了,另一位自闭症青年也过来了,朋友招呼我一起出去包饺子,我终于见到了Angel。她圆圆脸,长头发,不怎么说话,正把饺子皮摊在手心,专注地跟着朋友的同事学着包,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都花费了她不少时间学习和熟悉,才能独立操作,然后,她就安安静静地一个一个包着饺子。
饺子出锅,Angel也是安安静静地吃,中途,吃出自己的调料是醋味的,她表达了不喜欢,然后换成了酱油,还挑了好几勺辣酱。问她好吃不好吃,她会抬头对着你笑着点下头,然后低头继续吃。“真是安静乖巧啊,还跟我一样,喜欢吃辣!”
这就是我和Angel的第一次见面,没有直接的对话,但平常而轻松,只是,没想到,没过多久,我跟她又见面了。
朋友的机构有一个叫做“社区老友记”的项目,心智障碍青年和普通青年一对一结成老友,在一段时间,比如5天、10天或更长的时间,一起去超市购物、去逛公园、去看电影等。我因为时间充足,就成了她们最近一期活动的志愿者,而Angel就是报名的心智障碍青年之一,我俩互为对方的老友。
活动连续五天,第一天我回了深圳工作,第二天才正式跟她见面。
九点半,其它几组老友已到齐,Angel还没出现,朋友帮我联络她妈妈,说是已经出门了,又等了一会儿,朋友的手机响了,是Angel的电话,说已经在楼下街市门口。我和朋友的同事下去接,没看到人,找出她的电话打开她,又一直被挂断,兜兜转转,才好不容易,由她妈妈到朋友再到我们,拿到了一张Angel拍摄的她所在位置的图片,我们才终于看到她。
Angel能认识从自己家到我们楼下街市的路,但不认识从街市上楼的路,所以,每天早晨,我都要下去接她。我跟她说,到了楼下街市,给我打语音,而她每次都是打电话给朋友,因为是她熟悉的电话。
第二天,是室内活动,五组老友一起包饺子,我和Angel负责给大家买饮料。买饮料前,我带着她填写这几天的纪录本,比如“我今天带了什么出门?”、“我今天穿了什么衣服?”、“我今天花了多少钱?” Angel写字很慢,写之前要先念出来。那天,她穿黄色的裤子,她看着我,用手指着自己的裤子,嘴里说着“黄色的裤子”,写在本子上却是“黄色的腿子”,我看到,忍不住哈哈哈大笑,明白过来的Angel也跟着大笑起来,原来,她忘记“裤”怎么写,就写了相近的“腿”。我们教她写,后来她再也没有写错过。
Angel使用微信支付非常熟练,买饮料,在外面吃饭,发红包,收转账她都会,只是,在选择要喝哪一种牛奶、吃什么中饭、看什么电影,她难以做出决定。“Angel,你想看哪个电影?”我划着不同的电影,询问她,她只是抬头看着我,“看这个好吗?”我指着一部电影问她,她皱着眉低头不看我。每次,Angel遇到她很难回答或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她都会这样。
Angel这几天解锁了花生酱,用来蘸饺子吃,特别爱吃,最后一天吃饺子时,还主动去找花生酱。她第一次吃花生酱那次,饺子做多了,他们每个人打包一盒回去,她还特意打包了花生酱。Angel对逛公园没多大兴趣,因为她害怕飞虫,我打伞带着她刚想往树荫下走,她立马拉住我拒绝。Angel一闲下来手头没事,就会摸出手机,先嘴唇贴着手机,然后解锁,不是打开视频观看,就是在微信里刷微博。有一天,她兴奋地给我看了微博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几个人的合影,一张是一桌子菜,我看了用户名,不是大V,也不是我熟悉的,并没觉得有什么特殊,但有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在重复看这两张照片。
Angel是慢热型的,熟悉以后,她会时不时抬头看着我,会在我面前打哈欠,最后一天,还边包饺子边哼着歌,也会指着微信群的信息,兴奋地笑着大声念给我听。她上下楼梯害怕,一定要人牵着慢慢地一格一格走,所以,她不能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拎着外卖,同时还要兼顾拎裙摆和下楼梯。她也只包玉米肉馅的饺子,会拒绝吃煮破了皮的饺子。
相处的四天,除了不怎么说话,相比其它四个自闭症青年,唐宝宝Angel让我很“省心”。她不会一遍一遍跟你确认“饺子是这样包吗?我这样对吗?”;不会因为饺子煮破皮和倒掉的饺子汤而不停地大声念叨;不会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尖叫、笑着哭喊起来;也不会一直处在一种急躁的焦虑状态中。
最后一天,是活动结束仪式。我在厨房准备食物,Angle拿着一本本子冲进厨房,着急要把本子送给我,我很意外,也很感动。那天,因为下午有表演,Angle穿着白色短袖衬衣和黑色半裙,个子小小的她非常像穿着校服的女学生。送她下楼,电梯里,我问她要表演什么,她做了打鼓的动作告诉我要表演非洲鼓和唱一首歌。那天晚些时候,她妈妈在微信里发了Angle表演的照片和视频,里面的她,脸上带着微笑,动作轻柔,她是真的喜欢表演呢。
活动结束后这几天,我去找了唐氏综合症的维基百科来看,百科说,唐宝宝的平均IQ为50,能力水平相当于一个八到九岁的孩子。如果得到很好的照顾,发达国家的唐宝宝平均寿命可达50-60岁。百科还说,唐宝宝的手非常柔软。Angel的手也是,小小的,软软的,我牵着她上下楼梯、过马路,我撑伞时,她就把手搭在我手肘弯那,我比她高十几厘米,她搭着我的手,能明显感到下坠的力量,天气热,不一会儿,就隔着衣服闷出了一层汗,有些发麻。
上大学时教学实践,老师带我们去精神病医院一日实习,穿上白大褂后,我们几个同学面面相觑,都明显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焦虑和不安。病房的铁门打开,我们紧跟在指导医生身后,不时经过对着空气说话的人,抱着枕头跑来跑去的人,坐在长椅上突然发笑的人,以及冲到医生面前说有人要害他的人......当课本上对症状的描述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个案,就在眼前时,我们这群象牙塔里的学生,也只能躲在指导医生背后,强装镇定了。
“当我在病房里,看到有那么多病人,我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到底谁才是正常的呢?里面的病人看我们,应该会觉得我们才是不正常的吧?” 实习结束后,我向同学表达了我的困惑。
谁是正常的人,谁是不正常的人?
活动结束,我们几个志愿者复盘时,出现最多的反馈就是这些心智障碍青年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啊,他们也照样爱玩手机、刷微博,我们普通人也会有情绪崩溃、焦躁和令人费解的特别行为。原来,我们无意中接收到的信息,不管是正面的倡导,还是负面的报道,虽然让“自闭症”、“特殊群体”、“星星的孩子”等名词进入脑海,但也加深了“这个群体是特殊的,跟正常人不一样的”的刻板印象和标签,无形之中,“正常”和“不正常”的区隔明显起来。
两年前,我上过一门课,精读米歇尔·福柯的《不正常的人》,才稍微明白“正常”和“不正常”都是被复杂的权力系统建构起来的。一旦抛弃掉“正常”和“不正常”,很多难以解决的难题,似乎能变得清晰和简单起来,就像朋友的机构要做社会融合,平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吃饭、逛公园、看电影,也就够了。
所以,不是“正常”和“不正常”,只是丰富而多样的个体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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