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藤碎踏两山云,看尽朝岚与夕曛。
留得如来舍身相,共敲苍雪了炉熏。
——方岳《光孝寺作茶供》
民谚云:未有羊城,先有光孝。
花城记,不妨从光孝寺说起。
人向往远方,离得越是近,越是容易忽略和遗忘。想来惭愧,在武汉这么多年,问津书院未曾问津;汉阳铁厂之行,一直在计划中,却终因懒散而搁浅;长春观里日月长,也在长日长月里,只是路过的惊鸿一瞥···对人也是如此。来日方长,常常是搪塞的借口,殊不知多少来日方长,终成了此去经年,你我素昧平生。
走走这个城市,街街巷巷。我常常逛寺庙、教堂,朋友曾半开玩笑的说:“如此奇怪的兴趣,真怕你哪天想不开就出家了。施主,你还是放过佛门清净地吧!”
落脚花城老城区,人来车往,商贾云集的上下九只有一步之遥。出门左转或右转,都是廉价的批发市场,只有一排排中西合璧的骑楼建筑,纠缠的电线中偶尔一瞥的雕花栏杆,孔雀蓝或砖红色的精致百叶窗,低声诉说着些往日的繁华,声音细弱,淹没于迭起的叫卖声。许多古寺,就藏在这样破败的小巷里,可能拂开谁家晒的婴儿尿布,一抬头就看见梵音悠悠的宝塔。
光孝寺距住处,不过几条街的距离。我很喜欢走这段路,有时候,途中比抵达更值得回味,它意味着未完成,如此便还有盼望。
夹道的是高大的细叶蓉,天晴的时候,叶缝里漏下稀疏慵懒的阳光,一地斑驳。南国湿热多雨,墙根爬满青苔,半壁水痕,几栋精致的洋楼间杂其中,一屋的门楣上,赫然刻着1932。第一道街是惠福西路,左转可到五羊仙观、大佛寺及北京路;往前是光塔街,行不远,即是伊斯兰教的怀圣寺,门口的新疆菜地道美味。路过沙湾甜品,也可坐下来小憩,对着马路,喝杯加了海带和香草的绿豆沙。店内的猫毛色杂乱,黄黑相间,但很乖,可以挑逗。过了光塔街,即到西门口,老西门原为广州城的城门,右转不远,一小段骑楼建筑保存得很完整,二楼阳台上,摆满吊兰及三角梅,一扇扇木质窗户对街开着,衬着背后的高楼大厦,和宽阔大马路上的车来车往,有种复杂的美感。
对面光孝路的尽头,即是光孝寺。光孝路上有一座光孝堂,每逢周三才能进去参观,室内朴素大方,安静庄严。坐久了心里安静,几乎可以对着基督沉沉睡去。卖香烛的店铺,足见香火鼎盛,宗教繁荣。若是早上,可见家家门口都有大铁桶用作拜佛的香炉。广州敬佛会用鲜花,有人推着叫卖,一大束睡莲、波斯菊用水养着,娇嫩芬芳。睡莲是蓝紫色,绝世的冷艳。光孝寺门口乞丐众多,中国寺庙皆如此。这里倒文明得很,绝不死缠烂打,如同白领坐班。其中一位仁兄葫芦丝吹得不赖,空灵的音乐声极趁景。
知道光孝寺,多半因为听闻过佛教禅宗六祖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即出自他语。成就慧能的“风幡论辩”即发生于光孝寺。当年,他因聪慧,从五祖弘忍那里继承了衣钵,遭以神秀为首的师弟兄们妒忌,遭追杀,一路南下,逃至故土,隐姓埋名,不问世事。然而,他终不能放下,一日,听闻广州光孝寺来了大法师印宗,遂来旁听讲经。一夜,印宗正在讲经,忽然吹来一阵大风,悬挂在大殿的佛幡被吹得左右摇动,弟子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幡是无情物、是风在动。” 有人说:“明明是幡动,这哪里是风动?”。惠能在旁边听着,觉双方未能识自本心,便说:“不是风动,也非幡动,而是人的心在动。如果仁者的心不动,风也不动,幡也不动了。”印宗法师见惠能语出不凡,便邀他入室详细询问。惠能这才将珍藏了16年的袈裟和圣钵出示。正月十五,慧能在光孝寺内一颗菩提树下剃度出家。后人在惠能埋发处,盖了一塔,名叫“瘗发塔”,光孝寺内,至今仍保留六祖殿、风幡堂。
惠能认为,万物皆是人内心的体现,只要内心向佛,就能去恶从善,见性成佛。这意味着人人皆能成佛,修行以达到渐悟。南宗在岭南日渐兴盛,直至今日。
不同于北方寺庙的金碧辉煌,森严庄重,也不同于江南的隐逸空灵的深山古刹。花城的庙宇,多藏于尘世,朴素无华,受人间烟火,日日熏染,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俗世生活的一部分。光孝寺并不大,无气宇轩昂的宝塔,鳞次栉比的楼阁,辉煌璀璨的佛像,只得几间殿宇,数条回廊,树冠硕大如伞的老菩提树,像智者老人,平和宽容,坦胸露乳摇着蒲扇。与其寺庙的神圣庄严相比,光孝寺俨然平凡如粗布麻衣的渔妇,然而容光焕发,气血活泛。香客如云,男女老少皆有,络绎不绝,有人还拎着菜篮子,仿佛是日常生活寻常事。佛堂前供奉垂露的鲜花、新鲜水果,可见换得勤快。
第一次去光孝寺,只在菩提树下,独自坐了片刻。看雨后稀疏温暖的阳光落满庭院,香客来来往往,怡然自若。几个年老的尼姑,坐在回廊里吃早饭,皱纹深邃流畅,蔓延至全脸,表情平和,既无遗世独立的清高,也无谄媚贪婪的世俗。绕到后院,错踏入寺内僧人的住所,但见墙角疏于修剪的盆景一字排开,壁上日积月累的苔痕,深深浅浅的绿。过道狭窄,依旧是参差错落的木本盆栽,地上几道裂痕,雨渍如泼墨延展。倒有几分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意味。
重访光孝寺,是给朋友当导游。恰逢一殿内正在举行佛事,依在门框上,听信徒念经,梵语声声,古钟悠悠,地上的脏旧的蒲团整齐排列开,千人坐,万人跪,红丝线在金黄缎面上刺绣的莲花,已经模糊难辨了。信徒从我眼前一一走过,多为老妪,鬓角花白沧桑,佝偻蹒跚,饱经数十年的人世磨难,黑黄枯槁的脸上,已因麻木而平和。
活着真不易。而这么短一生,要受的苦那么多。
这位友人是朵奇葩,与之相处,常是一路东扯西拉,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后来想想,竟不知道笑些什么。
自知知识浅薄,慧根不够,写寺庙,实在是自戳软肋。加之这位奇葩友人不时的打断,拉低我的思路,直至变成了碎碎念。不过,博文的初衷也只是点滴记录,留待日后,慢慢翻看这段花城琐碎的时光。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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