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毕业参学的缘故,我把观呼吸的日课放下了一段时日,再拾起来时,身心舒畅至极,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样。一些因为失念而积压下来的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在我烦死这些烦恼的来路时,发现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从快乐的情绪演变而来的,这令我对烦恼二字有了新的理解。
参学第一天食宿很好,第二天稍逊一筹就很不爽,等到后来恢复了,情绪也一直不高。
出去五天,一大半时间都是坐在车上的,期初还能适应,后来逐渐开始烦躁,阳光照射下的汽车里气温极高,令人有置身炮烙之感,每天都无心游玩,只盼着赶紧回酒店吹空调休息。在酒店时刚松弛下来,第二天又要奔波劳碌,心情就一直这样忽好忽坏,忽明忽暗。
人对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一旦失去了觉察与观照,就会逐步陷入情绪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尤其是可爱的境界来临时,人本能的会生贪心,被这些诱人的境界牵往烦恼。
心念之流就像一条高速公路,只要有一辆车失控,就会造成一连串的堵车或撞车,所以不要以为只有暴躁如雷或愁云惨淡才叫烦恼,在我们面对可爱境界得意忘形而失念时,就已经是在烦恼了。
哪怕是穿新衣后的神清气爽,看电影后的精神焕发,都属于烦恼。
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当下就是贪烦恼在作祟。
因为烦恼的总相,是不寂静相,只要你发现心中有不寂静的相出现,就已经生烦恼了。
烦恼自性者,谓若法生时,其相自然不寂静起,由彼起故,不寂静行相续而转,是名略说烦恼自性——《瑜伽师地论》
不寂静不仅是烦恼的本质,也是凡夫之心的本质,凡夫心最大的特点就是时时刻刻都要运动:你可以想这件事,也可以想那件事,但如果让你完全不去想任何事,你肯定做不到。
心只有充分活动起来才能获得快感,一旦无所事事,就会陷入痛苦。
所以过度的欢喜和激烈的痛苦,经常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因为两者是互为条件的,而且都以极活泼的精神为前提。
国学大师王国维把人生的痛苦分为两种:“积极的苦痛”和“消极的苦痛”。
所谓积极的苦痛,比如一个出家师父非常上进,考了地方佛学院还要考中国佛学院,考了中国佛学院还要去新加坡香港读博士,一直在奔波劳碌的辛苦之中,他自己却觉得这种痛苦很有价值。
所谓消极的苦痛,比如一个师父身无长物胸无大志,每天混吃等死,除了上早晚殿,啥也不干,生活充满了“闲愁”。
在王国维看来,积极的苦痛虽然很苦很痛,但因为你的心一直都在剧烈运动,非常顺应心的天性,所以苦痛当中包含着快乐的元素,而消极的苦痛违背了心的运动天性,所以其中并不包含快乐的元素。从这个意义上说,消极的苦痛比积极的苦痛更让人难以承受,爱折腾的人也比混吃等死的人活的更加轻松。
人们为了解除消极的苦痛,用到了各种办法。这些办法统名之为“消遣”,由此产生出一切嗜好。
简言之:凡夫的心都是不寂静的,一旦真的“静下来”,就会充满“消极的痛苦”,为了排遣这种消极的苦痛,凡夫皆有嗜好。
所谓“嗜好”,其实就是自找苦吃——用积极的痛苦对冲消极的痛苦。
而在王国维看来,人的嗜好无论多高雅或多庸俗,在解除消极的苦痛这一点上是可以等量齐观的。
清朝有一位词人项鸿祚,给自己的词集作序,其中留下一句名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民国美学大师朱光潜也说:愁生于郁,解愁的方法在泄;郁由于静止,求泄的方法在动。
其实都是在说“嗜好”这回事。
人为了生活而活动,叫做叫做工作,人不是为了生活而活动,而是为了活动而活动,这种活动就叫“嗜好”。
我的嗜好是练字,从中我可以获得某种自然而然的快乐。在练字时,快乐其实是附加品,得之我幸,不得也没关系。
心情不好,一般都会去练字这种无目的的轻松心态最能治愈被愿望之火灼烧后的内心。
而如果这种附加品本身成为了目的,反而会受到减损,我练字时越追求快乐就越难以让快乐成为现实,反之则不然,所以佛说“有求皆苦”。
愿望虽是一切快乐的先导条件,但愿望的产生却出于“匮乏”。并且,愿望获得满足后,即告消失,因而快乐也随之俱灭,与此同时,“匮乏”二字又会明晃晃裸露出来,直刺目睛,逼得人们又找来愿望的滤镜来美化生活。愿望也好,快乐也罢,其实都是烦恼的面具而已,匮乏和烦恼才是人生真正的底色。
人们终其一生都活在这烦恼的死循环中不知所以,当然了,修行人除外。
想要断除烦恼,必须在原因上下手。
记得弥勒菩萨在《瑜伽师地论》总结了六种烦恼的生因;“烦恼因者,谓六种因:一、由所依故。(所以是指种子)二、由所缘故。三、由亲近故。(亲近恶友)四、由邪教故。(受教于斜知见)五、由数习故。(串习)六、由作意故。由此六因,起诸烦恼。”
六种原因中,前一个是因,后五种是缘。
烦恼的因“种子”只有一地菩萨以上,直到八地菩萨之间才可以断。烦恼当中也包括了所知障,只有到十地菩萨最后成佛之间才断,一般的修行人无法断除。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这烦恼的种子一直处于“随眠”中不再“现行”产生作用。
后五种“缘”才是我们要用力的地方,我们能做的就是从缘上通过善巧的方式,让烦恼得到熄灭,而不是让它肆意生长。
在我们凡夫心而言,不生烦恼是不可能的,种子随时随地说生就会生,但关键是我们能不能对缘的这种境界透彻地认识,让烦恼境界没有非理作意、不正知见、惯性作用来引发,如果没有“缘”的引发,我们就能保持烦恼种子随眠不生的暂时寂静。
这就要我们时时刻刻都要保持对内心的觉知和对环境的警惕,才能止烦恼于未发,将其遏制在摇篮里,切忌外感偶来,便心波立涌,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崩盘。
尤其是在顺境时,在快乐的觉受充斥身心时,人的警惕性是最低的,此时一定提撕自己不要黏着,不要贪恋,贪心是以生苦为业用,贪心越大,痛苦越大。
有些人会不理解:“得到自己所贪恋的也不是很快乐吗,怎么会生苦”?
得到的东西一失去,当下就变苦。你正感受得到快乐的时候,其实它就已经趋向于苦,因为你所得到的终将离你而去。
你感受这快乐的当下,它刹那刹那之间已经迁变为苦,这是三苦之中的行苦。
不了解这一点,就会乐极生悲甜中生苦。认清后虽不会让你立刻解脱,但至少可以让你迅速放弃愚蠢的幻想和无用的努力。
面对烦恼,我的办法是双管齐下,用适当的嗜好来麻醉烦恼现行时的痛苦;
并始终提醒自己保持觉知保持警惕,不让烦恼现行,无论烦恼戴的面具是苦还是乐。
荷拉西在其名著《颂歌》里,对这一点亦有深刻入微的观察,他说:遇难境当保持沉着,在顺境中,宜当留心抑制过度的欢喜。
当我读到这一句时,会心一笑,合上书去感受呼吸时眉宇间那淡淡的欢喜,
这种欢喜,大概是生命少有的善意所在了。
人生苦乐皆烦恼,淡淡欢喜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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