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迷途

当你在读到这段话的时候，

你已经昏迷10年了，

我们正在尝试新的治疗方案。

我不知道这段信息会出现在你梦境的哪里，

但我们希望你能够看到，

——请赶快醒来！

……

从房间简洁的布局就能看出来，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自律的人，从不置办平常很少用的物件。实际上有什么一周没动了，他就会考虑自己是否真的需要它。

他平常不怎么消费，随便去参观炒一个菜就能一餐，无论档次如何，偶尔到了节假日之类，才会和同事去放纵一下，当然，只是看看同事如何宣泄积攒已久的压力，自己并不会过于疯狂，或者酗酒过度失去理智。他这等人不在少数，尽管在别人眼里显得十分单调且……不太令人亲近，但不得不承认，这种人总是能从容地将生活的节奏攥在手里。

他能应对各种变故而不失态，也不会狂喜或者狂悲，能很快消化愉悦，也能很快将忧伤丢开，继续在自己的规律中前进——不过生活总有一些意外，是生活不能承受之轻。

就比如今日，他就遭受了自己承受不了的“轻”，从早上醒来，从他看见房间里那张凭空多出来的轻轻的纸条，他的生活的节奏开始停了，或者说变奏了。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一句话，虽然情绪并不会有太大的波动，但是自己承受的压力比对别人有增无减，毕竟他缺少一些疯狂的举动减压。所以他就经常用一些轻松的音乐、文字或者番剧减压。

这段话就是他不久前看过的，只不过，这一次，这段话像是触发了什么，他看过之后，有种遗忘了什么要想起来的感觉，却被突如其来的头疼干扰了思绪。

他觉得有什么事在脑海中挣扎着，却想不起来。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左手托着右手，右手敲着脑袋，脑袋越来越疼……头痛中，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待的太久了，上班迟到了。

他拨通了经理的电话，还没说话，就被经理抢了话头：“在哪了？快点来吧，这个项目少了你可不行。”

说来也巧，电话通了，他的头也不痛了。不再作痛的大脑冒着两个字——上班！

可他的心里也有一个声音：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两个争执的声音中，他却平静了下来，心里有些激动，毕竟自己也比较厌恶淡如水的生活了，也想着有什么能让自己提起兴趣的事情，能够刺激一下自己。

他直接挂断了电话，将取出来的手机卡掰成两半，然后掷出窗外。即便他还没对着电话说过一句话，但，管他呢，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就在现在！

一阵风似乎伺机多时，刮进来，在他的腰间卷了两下，然后带着桌上的纸条出了窗外，上了青天，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飞……

二零四六年，虚拟技术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并广泛运用于创作方面。这里的创作包括并不限于文学，影视，绘画，音乐，雕刻……

其中最划时代的一项技术名为“具象化”。这项技术首先会将使用者的思维导向一个虚拟空间，然后将他的想象在这个空间转换成可视、可听、可感受的存在（这里的感受并非直接触摸，而是更意识层面的感觉，比如喜怒哀乐，甚至能分享具现对象的感觉）。

虚无缥缈的想象成了能够具体出来，被人发展、更改和保存的数据，这使得许多创作行业的进入门槛低了不少，毕竟有了数据，有了参照，机器就可以快速制造出实物。因为灵感想法能更快更好地“兑现”，有人称这项技术叩开了真正意义上信息大爆炸时代的大门。

戚梁就是“爆炸”的一份子。他的姓名就如他的染色体一样，一半来自父亲，一半来自母亲，象征着两人的结合。他的父亲更想取名为“粱戚”，不仅因为戚梁音同“凄凉”不太好听，更因为粱戚，梁七，让戚梁的父亲觉得有武侠范。

戚梁目睹了这一切，就站在一旁，看着他望着飞走的纸条发愣，看着他披上外套、冲出房间，看着他种种行为，脑子里的句子不断从不知名的地方钻出，穿插编织着，就像纺一块华丽的布。

戚梁跟着他走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看着场景变换迅速却不会眼花缭乱，不一会，故事就走到了尾声。他沿着折转向上的楼梯爬着，他认为这件事已经到达尾声了。

他已经很累了，他听不进一切，警笛，劝诫，又或者是围观者的喧哗，外面的世界乱成了一团，他却已经决定不管不顾了。管了顾了又如何？他回不去了，被抓住了就只能是被关起来，无论是作为犯人，又或者是精神病患。

只要，很快地，到达一处高点，只要，迅速地，坠落。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都会结束的，一切都会结束的。

戚梁就站在楼梯包着的空中，就像站在一台透明电梯里一样，与他一起攀升，在这不知何时能到达顶点的梯道……

戚梁将神经传导用的数据线从后颈拔下，丢在一边，周围的场景已经成了一个墙上别满稿纸的房间。他双手放在键盘上开始敲击，虽然结局的话语早就在故事开始之前，灵感冒出时候，就已经被确定，但他就是想最后敲一遍收尾，他认为这非常有仪式感：

到底什么是真实，到底有没有真实？

这是一个答案可有可无的问题……

收尾，打印，戚梁翻着热乎的稿子，赞不绝口。这是他最近，不，是他活到现在，又或者是这一生写得最精彩的一篇了。

他兴致勃勃地把稿子拿了出去，找到了自己的责任编剧唐。

唐是笔名，戚梁也有笔名，就是“梁柒”。在他的父亲告诉他关于名字的故事之后，他就定下了这个笔名。戚梁的小说主角也多是这个名字，但小说的题材没多少是关于武侠的。

稿子交与唐之后，戚梁就开始从灵感来源讲述起了自己的创作构思。这是惯例，以便责编对作品提出修改意见的时候，能够更贴合主题。

“‘迷宫和迷路的区别在哪里’，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它就直击了我的心灵，生活的意义在哪里？没人知道。我们的人生，就好像一场迷途，我们要自己去判断一切，可周围的一切都在诱导着，欺瞒着我们，那么，生活的真实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视线之外的景象，无法得知那一些触不可及的事物到底是否真实存在，影像？照片？也许我们只是‘楚门’，我们所相信的真实或许被人任意捏造。

“我们无法证明过去存在过，更无法证明未来的到来，我们只能确定现在。你知道这个说法吧，回想一下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如果能想不起来，那你就是正在梦里。那么，我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你不知道，你只知道你慢慢有了意识，然后有人——或许是父母，又或者其他什么人——告诉你，你是被生下来的，人都是被生下来的，当然，也有像是什么‘被捡来’‘买东西送的’等答案，直到你去亲眼见到一个新生命，你才知道生命的诞生，可你是这样来的吗？”

戚梁越说越激动，他站了起来，在唐的面前来回走动，挥舞着手臂，就好像发起什么振奋人心的演说。说着说着，他双手拍在桌子上，把唐吓了一跳。

戚梁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调整了一下情绪：“所以啊，我就设计了这一个主角，他的存在，应该说他目前的身份，仅是一天而已，从醒来，到睡去——没错，这只是他的第一个故事，我要写一个系列，我能预感，这个系列会很轰动。”

唐靠着椅子，一手拿着稿子，却不看，而是看着戚梁，另一手摩擦着下巴：“一个系列？”

“没错，一个系列，”戚梁又开始激动了，“这次主角没有名字，因为‘他’，什么都是，却又什么都不是，也许这是他的第一次醒来，又或者他已经在不同的世界醒来了许多次，每次一睁眼，都是新的身份，有着新的记忆，他叫什么重要吗，如果他还没意识到什么。”

“你擦一下。”唐递给了戚梁一张纸。

戚梁才发现自己不觉间泪流满面，他接过纸，擦了擦脸：“或许，这个故事太精彩了。”

唐示意戚梁不用继续说了，他换了另一只手拿稿子，空出来的手四个指头循环敲着桌子，字句标点的问题以后再说，若是文章整体有什么问题藏着一下子找不出来，被读者发现了，很可能就被用来恶狠狠地砍到作者身上，所以越有潜力，越不得马虎。

良久，唐才开口，他承认，他暂时挑不出这篇小说的毛病：“创意很好，故事也很好，就可能有些地方太深了，而有些地方太浅了，没把握好思想核心与故事发展的关系，不过不要紧，这一次已经够好了——你，对生活，自己怎么看？”

戚梁在听了唐的评价之后，眉目舒展开来，他在写作方面还没走太深，自然是有很多不足之处，这篇小说能够第一遍没被挑出毛病，是目前对他最大的赞许了。

唐最后的问题是有原因的，许多创作者都会沉迷在自己的创作中，陷得越深，作品的质量就越可能上升，当然这也不是绝对，但是有先例的，特别在“具象化”技术被推广之后。就好像“迷宫和迷路的区别在哪里”这句话，戚梁又想起了这句话。

“说到底，生活嘛，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谜题，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们一直在寻找着出口，或许是死亡，或许是一次看透，一场顿悟，可除了出口之外，我们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寻找的失去的必须得到解答的——这是我近期得到的答案，当然，也是创作的一部分，只是创作的一部分。放心啦，我不会想太多的。

“真假又如何？我们把现在，现实，看作了虚假，那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去找到所谓的‘真相’？在迷宫的目标是找到出口，可目的呢，不仅仅是出口吧，生活的终点也是死亡，可生活的重点，死亡在里面没有绝对足够的分量，我知道，你能明白的。”

说到这里，戚梁就住口了，他笑看着唐，言已至此，所有的激动已经消散了。他就喜欢写作的这一个优点，在这一个灵感出现，到完全定稿的过程，他能够捋清楚很多事情，本来逐渐迷失的人生就在这个思考过程中散去云雾，将答案呈现出来。

或许问题的解答还有许多，可戚梁已经知道了其中一个，其他的就不重要了。

唐闭上眼睛，又想了一会，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二零六四年，“潜”技术的出现重新定义了“工作”。这项虚拟技术比“前辈”们更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地方在于，掌握虚拟世界几乎所有权柄的角色，是技术的使用者，也不是技术的使用者。

它会使得使用者进入一个特殊的睡眠状态，比清明梦要再深一点，在潜意识活跃的同时，主意识也能保持一定独立思考。然后程序就会调动一部分潜意识进行相关的工作——在那时候，关于意识的深入研究，已经将潜意识划分成了许多部分。

比如“灵感”负责创作，“直觉”负责推断，“命运”负责预知……潜意识们部分功能相互重叠，也许会得出一些不太准确或是令人不满的结果，但，人在清醒的时候，不也如此？所以“潜”技术很快就获得了与“具象化”相当的日常使用量。

当然，也有一些潜意识并不能被调用，因为它们已经有了固定的工作——从出生到有主意识过程中同步孕育的“守卫”会时刻保护使用者的大脑世界，利用“潜”的衍生技术激发的“避害”会在“命运”自主预知危险之后接管身体去防范危险……

此外，人在虚拟世界工作的时候大脑活跃度高，消耗的精力大，“潜”会使得使用者进入特殊的睡眠状态的特点，令使用者能在工作时候有效的减少精力消耗，这也是它受追捧的原因之一。

有人就形容“潜”，如同在大脑里构建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不过使用者，或者说使用者的主意识并不会在其中行走，而是需要用到的那部分潜意识行走其中，将使用者需要的答案带出来，交与守在迷宫出口的主意识。

那个提出这种说法的人并不称这项技术为“潜”，他戏称其为，“盗梦”。

唐闭上眼睛，就这么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想，以往他拿到了稿子，就会立马退出保存，可这一次他并没有这么做。不知为何，在听说这个故事有一个系列之后，他反倒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不需要后续，就让故事结束在不知何时到达顶部的梯道里。

他决定让戚梁过完这一生，而不是像以前那些被他判定为“无用”之后的潜意识那样，立即被“销毁”一遍。他放轻松，不去想稿子的内容，不去想戚梁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语。

在唐闭目放松的时候，戚梁走出了公司，他觉得神清气爽，毕竟刚刚完成了一篇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他看着外面的太阳，觉得等会得犒劳一下自己。

一辆车撞过。

世界还在运转，即便这个“机器”有两个齿轮脱离出去，一年，两年，三年，十年……

“戚梁”在这世界里，打着看不见的招呼，发着听不见的声音，逐渐走到了死亡。那一刻，世界开始崩塌，到最后只剩下黑暗，剩下黑暗包裹着的一点晶莹。

……

唐睁开眼，房间的灯也同时亮起。他拔下链接后颈的线，打开了桌面上名为“层层迷途”的文档，又看了一遍，在“梦”里看和现在看的感觉是不同的，可他都对这部作品太满意了，他拍了拍桌子，决定就这么直接发出去。

在发出去之前，小说结尾的话又在他的脑中转了一遍：

到底什么是真实，

到底有没有真实？

周一动笔，刚刚敲完就马上发了！写的虚浮！

虽然到最后写不动了……

而且回头看，好多地方也是不满意，但改不动……

不过没关系，咱写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