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缕微风,掠过山门掠过大殿掠过庭院,堪堪停在蜀山掌门长眉真人的檐下。剑圣雀影一手握着茶盏,一手探到窗外松松转了转手腕,虚虚拢起五指,像是抓住了什么,又收到自己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过六月初,竟已经有了栀子的香气。”雀影一脸陶醉,那副销魂模样,惹得长眉微微皱眉,“今年以来,火黎人重现,灵牒出世,四海之内异象还少吗?不过是花比往年早开了十余天,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呀,身为堂堂掌门,难道不晓得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道理吗?”雀影又不知从哪儿掏出帕子,掩嘴轻笑,“真是呆板。”
“我只知道,那璇玑门的弟子今日之内就上蜀山了,而着你监督的大扫除,只怕是还没做完。”长眉搁下笔,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急什么,不凡正领着英奇英男他们……”话音未落,雀影眼尖瞥到了熟悉的身影,“哟,说曹操曹操到,英——”
“掌门,你快救救英男吧!”从院外抱着少女飞奔而至的,不是蜀山新秀余英奇还有谁?
只不过,此刻他惊魂不定汗流浃背的样子,委实和蜀山新秀这几个字不大相配就是了。
“唉哟,这是怎么了,快把英男放下来。”雀影少见英奇这般惊惶,也不由得担心起英男的安危来。就连向来处变不惊的掌门也快步走到英男身边,捏住了她的手腕细细诊脉。
英男看上去倒还算镇定,只是满脸通红地推了推英奇的肩膀:“我没事!哥你快放我下……呕……”
雀影还没看清英男的面色,就被一捧细碎的白色物什兜头罩脸地铺了满身。他呆了一呆,托起一看,原来是茉莉花瓣。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吐、吐花?
“你看,这怎么能是没事呢!”英奇抿紧了嘴,喉头滚了一滚,神色很是紧张。
“英男,你可有哪里不舒服?”长眉真人松开切脉的手,仔细询问。
英男捂着嘴,连连摇头。
“那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英男放下手刚要回答,就被英奇一掌将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她是今天一早起来就吐花的,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呢。”
“那你昨天晚上可是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好好回忆一下,不要遗漏。”掌门领着英男去了书桌旁,让她一条一条地写出来。
这厢英奇焦虑不安地来回踱步,衬的雀影好似闲人一个,分外超脱。
“哟,这倒是稀奇,”雀影回过神来,托着几片花瓣饶有兴味地望着英男:“我听闻西天极乐世界有佛陀能口吐莲花,没想到我们蜀山也能有这样的祥瑞,”他嗅了嗅手上的花瓣,“英男你修行剑道资质平平,原来还有这样的佛缘。不然,我送你去恒山修佛道吧,说不定能成一代高人,也算给我们蜀山长脸。”
“剑圣!”英奇见他还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急得满脸通红,额角青筋毕现。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雀影终于正色道,“掌门,你博览群书,可曾见过这样吐花的记录?”
长眉真人一边检查英男的笔记,一边一脸凝重地回答,“这等奇事,我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连蜀山的历代山志恐怕也不曾记录。”他抬起头,看英奇急得简直五内俱焚,也放软了语调安慰他:“不过蜀山藏书浩如烟海,我不免有遗漏,待我去藏书阁重新翻阅,再遣几个博闻强识的弟子一道仔细搜寻。”
“多谢掌门。”有了长眉真人的保证,英奇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走上前紧紧握着英男的手,将她带回自己身边,好像松开一点,妹妹就回变成花瓣飘走了。
“哥……”英男红着脸摇了摇英奇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瞥了掌门和剑圣一眼,又深深地埋下头去。
“你别说话!”英奇气急交加,喉间又是一滚。
“璇玑门弟子虫秀才求见蜀山掌门——”小院外,一个青衣身影略显局促地晃了晃。
“哎呀,正好正好,我都差点忘了这璇玑门的客人,”雀影喜不自胜,亲自将虫秀才迎进了书房,“璇玑门通晓古今遍知朝野,还搜罗了不少传闻失散已久的医药典籍,我们何不求助于璇玑门,解我蜀山弟子的奇症呢?”
虫秀才刚入璇玑门不过半年,哪里见过这等剑圣相迎的阵仗,口里念叨着“弟子不慎惶恐”,左脚拌右脚地就进了屋,一抬眼,正好和英男英奇打了照面。
这熟人相见,自然是喜上眉梢,距离上次分别已有月余,可还没等虫秀才绽开笑脸,他就被英奇英男那满面的惨淡愁云给镇住了。
“这是、这是怎么了啊,出了什么事……”他结结巴巴地问。
“英男今早开始,莫名其妙地一说话就吐花,我们正束手无策,虫秀才,不知你可曾听说过这样的症状?”掌门并不抱多大希望,毕竟这吐花一事太过匪夷所思,想来璇玑门大概也……
“花吐症?”虫秀才脱口而出,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
“英男你在暗恋什么人吗?”
(二)
“英男你在暗恋什么人吗?”
“我……”英男将将褪下去的红晕又泛上了脸颊,“我喜欢的……呕……”一把茉莉花瓣自她唇间泄出,看得一旁的英奇又生气又心疼,一边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一边没好气地代英男回答:“她是有喜欢的人,不过跟她这吐花的毛病有什么关系吗?”
英男闻言便是一记眼刀劈向英奇,只可惜她现在咳得泪眼迷离,一双翦水秋瞳落在英奇眼中,竟有几分含羞带怯的春情,令他口干舌燥意乱神迷。
“那便准是花吐症没错了,”虫秀才掉起书袋来真是自神采飞扬,“传言海上有日出之国,名曰扶桑。《扶桑异闻录》记载,扶桑国人有吐花之疾,多发于仲夏,乃是钟情一人的表现。此病药石无医,纵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力……”
眼看着英奇满腔怒气就要喷薄而出,虫秀才赶紧省略中间大段描述,“不过我在《中华子默志》中看到,身患花吐症者,只要得心爱之人一吻,便可痊愈,不过——”
英奇已然伸手去提虫秀才的衣领,多亏他躲到剑圣身后才逃过一劫,“不过一定要快!此病来势汹汹,若不尽早救治,至多到伏月月望,便会因吐尽心花而亡!”
英奇被那一个“亡”字震得肝胆俱碎,愣了一瞬,拦腰抱起英男便往外冲。雀影费了好大气力才拦住这头蛮牛,“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那白——我知道怎么救英男,剑圣你快放开我!”英奇双目赤红,倒把雀影吓了一跳。
“那你也该问问英男的意思,我怎么瞧着她好像不愿意跟你走似的。”雀影轻飘飘地送了一枚眼波给英男,此刻她正抱着英奇的胳膊。
“要我说,璇玑门的消息,定然是不会出错。想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花吐看似诡谲,倒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不过,事出突然小心为上,我看,还是应该再去藏书阁求证一下这病,若是没有其他说法,那再行救治也不迟。”
”何况,”他附到英男的耳边,轻声道:“这女孩子家的心爱之吻什么的,可不能就这么草草地以治病为名敷衍过去呢,你说是不是呀,英男?”
英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双目含情一脸娇羞,而后赶忙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她被英奇勒令不许说话,以防病情有变,但好在她那一双大眼睛分外灵动,又因她与英奇多年来已心意相通,是以沟通起来并没有什么不便。
(对呀对呀,剑圣说得对,你不要冲动!)
(你都这样了,我怎么能不急!)
(不是说了到月望吗,那就是还有六七日呢……)
(只有六七日了!你会死的!)
英男忽然伸手拍了拍英奇的胸口,那眉眼弯弯的笑模样看着很是喜人,也神奇地抚平了英奇心头的那一片焦躁。
他冷静了许多,轻轻地放下英男,揉了揉她的脑袋,眼中写满了疼惜与不舍,然后郑重地拍了拍英男的脑袋,“哥一定治好你,若是这法子没错,就是绑我也会把他敲晕了绑到你面前。”
比起该怎么绑来白师兄,或是怎么说动他给自己一吻,英男似乎有更在意的事情。
她拉拉英奇的袖子。
(你不是说自己是染了风寒吗?怎么这咳嗽还没好?正好让掌门给你看一看。)
英奇不自在地拉回自己的衣衫,偏过脸去不看她。
”你不要不在意,伤风感冒不是小事,万一有……呕……”英男一着急,又忘了自己这新染上的花吐毛病。
“我说没事就没事,你才要小心,咳咳咳……”英奇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引得掌门也在意起来,“英奇,可不要讳疾忌医,若久病不愈,纵是风寒也不能大意。”
“多谢掌门关心,”英奇躬身一礼,“我的毛病没有大碍,只要英男,”他微微侧脸看向英男,“只要英男好,我便能好了。”
两人眸光流转,那是只属于他们彼此的牵绊。
英奇英男这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自一个多月前英男身世之谜揭晓便时常在蜀山上演,阖派三百余口人早已是见怪不怪,只是苦了头一回见识的虫秀才,盛夏的天气,牙酸得生生打了一个哆嗦。
“这样吧,英奇英男你们带着客人去客房休息,英奇,好好照顾英男,若有变化,及时向剑圣汇报,我进藏书阁一趟。”
“掌门,带我一起去吧!”英奇期待地看着长眉。
“不不不,你要好好地陪着英男,她现在可是身患奇症,把她交给旁的人照看——”雀影故意拖长了音调,果然在英奇脸上看到了挣扎的神色,“——你舍得吗?”
”雀影!“长眉真人向来严肃,见不得剑圣这般打趣年轻人,好生安慰英奇:“你就安心照顾英男,藏书阁侍墨的师兄们都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好手,剑术比不过你,论读书还是高出你不少,你且放心把查找资料的事情交给他们吧。”
听到掌门这番解释,英奇总算不再纠结,和英男虫秀才一起行礼告退,向着后山的厢房走去。
“说起来,你没觉得这屋里,栀子花的香气更浓了吗?”雀影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栀子啊知子,可要真的知子才好呢。”
“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长眉又是一阵摇头,招来门外守候的弟子收拾桌上的书卷,“我要带着意恒和丘椽二人去藏书阁查花吐症了,你就在这儿,继续赏花吧。”
“真是没情趣,”雀影挥舞着帕子嗔怪,又压低了嗓音自言自语,“花有什么好赏的。”
“我赏的,明明是人心啊。”
(三)
去客房的路上,三人遇到了正在闲逛的人英姐。
“唉哟,我们英男的毛病治好了吗?”人英姐关切地迎上来捧着英男的脸细细查看。
“还没呢,”英男有些不好意思,“我……”
“那就别说话啦,”人英姐及时制止了她,“是什么原因清楚了吗?”
“大致清楚了,是一种叫花吐的奇症,说是——说是有个治病的法子,不过掌门还要确认一下。”英奇含糊地搪塞过去,大概是不想把有人要亲英男的事传开去。
“正好,我有事要和……要和虫秀才说,人英姐,麻烦你照看一下英男,我马上回来。”他神色凝重,还不等英男答应,便领着虫秀才匆匆离去。
“诶!”英男有些失落。
“怎么啦?英奇不陪着你,你不开心啦?”人英姐笑得一脸八卦,让英男有点不好意思:“你们这些小年轻呀,总喜欢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也不是……”英男不想给师长留下一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脆弱印象,虽然确实因为英奇不在觉得有些没趣儿罢了。
“哎呀,这有什么,”人英姐一副过来人的老成持重样子,“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嘛……说起来你这花吐症的毛病,知道怎么治了吗?消息可靠吗?”
“嗯……”英男欲言又止,仔细地环顾四周,最后还是不放心,趴在人英姐肩头和她说起了悄悄话。
人英姐眼睛越瞪越大,待到听完又呆了一呆,惊奇地转头看着双颊绯红的英男:“原来现在的人都这么玩儿了?那跟我年轻的时候倒委实不大一样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人英姐!”英男害羞地跺跺脚,“你还笑话我!我也不想的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呕……”
“哎呀哎呀,你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人英姐连忙替她拍背,“那他知道这件事了吗?”她转了转眼珠,笑容很是暧昧。
英男摇摇头,为防花吐只好斟酌着词句:“惊喜。”她歪着头思索着什么,忽然张开双臂,比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又翻飞着手掌,一派天真烂漫又娇羞的神色。
“你是说想布置一下给他个惊喜吗?”
“嗯!”英男眉眼弯弯地重重点头,又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师长,“帮帮我。”
“好好好,肯定帮。”人英姐笑眯眯地拍拍英男的手。
像她这样家庭美满的长辈,最喜欢看年轻人谈恋爱了,处于她个人的趣味,还尤其喜欢看这种小媳妇倒追小郎君的戏码。
那就暂时不告诉英男,她暗恋的那个人,其实也在暗恋她吧。
另一边,说好和虫秀才谈妥便来接英男的英奇,却出现在苍墟的后山,对面还站着苍墟新人掌门——白谷逸。
“你该知道,我已经与灵云互许终身,不日就要完婚了吧?”白谷逸狐疑地看着英奇。
“这我当然知道,”英奇烦躁地偏了偏头,“你这苍墟掌门要迎娶师妹,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武林……”
“那你还找我来,吻英男?因为你觉得,英男还喜欢我?”白谷逸用手点点自己,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什么吻,那就是嘴唇对嘴唇,碰一下!”英奇挥开白谷逸的手,没好气地纠正,“是为了治病!治病!咳咳……市井之徒尚且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肩负天下苍生的苍墟派掌门,总不能见死不救!”
英奇深吸一口气,咽下唾沫,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且不说你曾经喜欢过她,也不论她对你情根深种,为了成全你和齐灵云忍痛放手,她也好歹算是你半个师妹,不能让英男白白送死啊!”
“情根深种?忍痛放手?”白谷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忍不住嗤嗤地笑了起来。半晌,他无奈地摇摇头,“我看你还是先好好和英男谈一谈,再决定要不要找我‘救命’了。”
暗示到这个份上,眼前这呆货若是还不明白,那可就是天注定他情路坎坷,万万怪不到他白谷逸身上了。
至于为什么不明说——
可怜自己三更即起,好不容易打理好苍墟的大小事务,终于得了些闲情去陪伴养病的未婚妻,却在这当口被余英奇这厮拖了出来——难道还不允许小小地报复一下吗?
(四)
苍墟后山的二人正剑拔弩张,蜀山这厢倒是风平浪静。
天一被师兄支使着去送浆洗干净的衣物,正走到英奇的小院,却见英男双拳紧握一脸惨白地从里面冲了出来,直直往客房跑去,连声招呼也不打。
“怎么最近都奇奇怪怪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向前走去。
“虫秀才,虫秀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跑得急了,英男这花吐的毛病似乎暂时止住了。
她手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问:“这花吐的毛病,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我才高八斗博览群书。”虫秀才正美滋滋地吃着糕点,倒也不在意被英男打搅了清净。
“别、别吹牛,上回、上回那个殉灵蛾你都能记成殉情蛾,”英男灌了自己一盏茶,才平复了呼吸,“这次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记住什么花吐症的毛病——你说,是不是有谁嘱咐你背的?”她一脸的张皇,比起早上花吐时的冷静,不知失态了多少倍。
虫秀才也意识到事出反常,终于正色道:“是英奇,他早在十天前就写信向我询问,我查遍了璇玑门的藏书才有所收获……”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不解地喃喃自语:“可是英奇是怎么在十天前就知道你有花吐症呢……”
他随意望向英男,却惊讶地发现对面的姑娘仿佛五雷轰顶一般的模样,看得他更加诧异。
“英男,你怎么了……”
英男神思恍惚地摊开手,掌心静静躺着一片白色花瓣。说是白色花瓣也不确切,因为上面星星点点印着些褐色的痕迹,许是被她攥得久了,连边缘都有些枯焦。她瞪大了眼死死盯着那花瓣看了许久,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已掀起万丈狂澜。
半晌,她才轻轻开口:”你说的了花吐症的人,若是吻了别的什么人,会怎么样呢?”
“别的人?你是说不是意中人的人吗?没听说过。”
“总有的吧,得了花吐的人,不小心吻了别的人什么的……”英男依旧不死心,追问道。
“这种事,我倒是不知道了,”虫秀才咽下一口茶水,迟疑着回答,“身患花吐症的人,都是情深似海至死不渝,又多半是隐忍多时小心翼翼,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小心吻错了人?”虫秀才反复品味了几遍英男的问题,忽然猛地抬起头,瞠目结舌地发问:“英、英男,你不会、不会是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吧?”
“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蠢啊!”英男没好气地推了虫秀才一把,怏怏不乐地偏头伏在胳膊上,“还不是那头大野猪……哎呀烦死了!“她一拍桌子又振作起来,“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问了,那你就猜猜,如果吻的不是心系之人,那会怎么样?”英男逼近虫秀才,气势汹汹地问。
“大概,大概会死吧……”可怜的虫秀才迫于英男的威压,呆愣愣地回答。
“会、会死吗?”英男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凳子上,“那可怎么办啊……我已经没有哥哥了,难道哥哥要没有了吗?”
英男语无伦次,虫秀才越发不明白她的意思了,只好耐心等她整理思绪。
“那、那如果是治好了花吐症的人,再去吻另一个花吐症患者呢?”她急切地发问,“会有生命危险吗?”
“什么什么?等会我理理——你的意思是,有两个人,都得了花吐症,”虫秀才竖起右手两根手指,“甲暗恋乙,乙暗恋丙,哦这个丙没有花吐症,”他又竖起左手食指,点了一下右手中指,“——先让丙治好乙,然后再让乙去治甲?”他将右手食指中指又对了一下,颇为赞叹地看向英男:“你这脑袋瓜里都是些什么天马行空的爱恨情仇啊!”
看英男表情严肃不像说笑,他后知后觉地小心发问:“还是说,你们蜀山苍墟的爱恨情仇都这么……天马行空啊?”
“快说!有没有危险!”英男嚯地站了起来,大声责问。得了满意的回答,她又健步如飞地奔出门去,全然没有听见身后房内的虫秀才不满地嘟嘟囔囔:
“英奇英男是怎么回事,一模一样的问题,兄妹各问一遍,他们是来耍我玩的吗?”
他忽的抽抽鼻子,“咦,怎么有这么浓的栀子花香,我今天逛遍了蜀山,明明并未见到开花呀……”他拾起桌上方才从英男手中掉落的白色花瓣,“那这栀子花瓣英男是从哪儿找来的?周围还一圈焦色,活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
(五)
掌门终于在傍晚时分与两个弟子一道出了书楼,确认了蜀山浩浩万卷藏书中,也没有关于花吐症的半点记录,看来无奈之下只能按照虫秀才的办法,姑且一试了。
人命关天的大事,治法还如此奇特,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余英男好歹也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是以剑圣派了墨不凡即刻去往小村村,请余美娇前来商议。
余美娇听闻此事忧心不已,立时三刻就锁了年年有余,带着阿土动身去蜀山。在村口,三人碰上又闹了别扭的萧月萧琅父子,一番交谈后他们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便跟着一块儿上路。
正当这一行人匆匆赶路之时,当事人——余英男却不见了踪影,这可急坏了蜀山苍墟一众人等,满山满谷地找人。可是苍墟掌门白谷逸,却依旧优哉游哉地陪着齐灵云在潜龙锁左近的庭院里散步。
“你当真不担心英男?我……我没关系的,毕竟是大事,你若想去找,便去吧。”齐灵云虽然还多少计较着未婚夫与余师妹那一段前尘过往,但也知道轻重缓急,此刻是真心地为生死未卜的余英男担忧。
“若天底下还有人能找得到余英男,那么那个人也肯定不是我——何况,那个人一定不会让英男受到半点伤害的,我又何必去操这份闲心?”白谷逸拢了拢齐灵云身上的斗篷,“若是惹得你不开心了,那我才真的是罪过大了。”
“你惯会哄人。”齐灵云嗔怪着靠在他怀里,眼神却幽幽地落在潜龙锁另一头。
要不说白谷逸洞察人心呢,这回齐灵云还真是瞎操心了,此刻的余英男确实好端端地站在山石后,数着星星等着人。说起来也不能怪众人办事不利,实在是谁也想不到,此时满怀少女心事的英男竟然会躲到剑墟这种肃杀的地方。
这是英奇又一次救了我的地方呢,英男甜蜜又有些忧伤地想。
他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大概多少是喜欢我的吧。她捧着脸颊痴痴地笑,不是哥哥的那种喜欢,是……
哎呀哎呀,她把脸埋进掌心,想遮掩自己通红的脸颊,不想了不想了,好羞人的呢。
“英男!”英奇被英男秘密地叫来这里,正满心疑惑是不是该禀告掌门英男并无大碍,就被英男一个问题砸懵了。
“这里好吗?”她又开心地点点自己的嘴唇。
“是接吻的地点吗……那我余英奇的妹妹,就算是被别人亲,那场面也得,咳,弄得漂漂亮亮的。”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英男一瞬间有些怔愣。她呆呆地攥着英奇的手,强忍着吐花的不适,艰难问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哥哥,那……那你还是我哥哥吗?”
“傻丫头,”英奇微微舒展了紧皱的眉头,抬手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咳,我永远是你哥。”
我曾放手一次,却换来你遍体鳞伤。
到那一刻我方才才明白,守在你身边哪里需要什么理由,我就要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
如果这样的心意你无法接受,那就永远把我当作哥哥吧。
满心欢喜地盼着意中人前来和自己互许终身,然后一起设计初吻兼治病的梦幻场景,却被残忍告知对方早已属意她人——对于英男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个中滋味简直令人肝肠寸断。
好在英男是坚韧不拔乐观豁达的性子:若是遇上一件事,三两日做不成,她便会下定决心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并且一心认定,总有成功的那一天。
就算是去摘天上星、揽水中月她也不怕,何况,只是敲开一颗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教那二十年的铁树开一回花呢?
不过片刻之间,余英男就已经理清了思路。
既然喜欢的不是我,平日里能得英奇青眼的就只有齐姐姐了,加之英奇那日在破庙也说心仪的姑娘就在场,多半就是指的她。
不过是等他去亲一回别人,反正齐姐姐与白师兄两情相悦好事将近,想来英奇与她是既无缘也无份了,那假以时日,何愁他发现不了自己的好呢?
向来雷厉风行的余英男对待情事也是快刀斩乱麻,当下就扯着英奇的袖子奔向潜龙锁,要去寻那齐灵云。
路上又碰上正在找人的蜀山苍墟两派一众师长和弟子,见他俩神情肃杀行色匆匆,也来不及斥责或是询问,只好忧心忡忡地跟上去再说。
最后千钧一发之际,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末尾又辍上了从小村村来的五个人。可怜墨不凡一天之内连奔三十里,本想着回了蜀山能歇一口气,谁成想又被大家连推带攘地往前走,真真是苦不堪言。
于是正在潜龙锁柔情蜜意卿卿我我的白齐二人,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群神色各异的几路人马,粗算来竟有三四十人之多,委实让苍墟掌门和未来掌门夫人大吃一惊。
“齐姐姐,救命!”像是捡到了救命稻草,余英男一马当先地掳了齐灵云躲到一旁去说悄悄话了。
“英奇英奇,”爱女心切的余美娇见拦不住英男,便一把拽过儿子,“怎么回事?英男要亲喜欢的人才能活命?”
“是啊!我也正发愁呢,”英奇眉头紧锁,望着不远处的英男,“白谷逸还是不答应,多半是顾及齐灵云,可英男那是一条人命啊!他……”
“停停停!”余美娇有些头痛,“你难道都没有发现,英男早就不叫你哥哥了,却还叫着我‘娘亲’吗?”她恨铁不成钢地问,“你真的不明白英男的意思吗?”
“英男她……”英奇思索了片刻,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她这是要当我的姐姐吗?”
余美娇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小子,看他一脸焦急又无辜不似作假,半晌才抚着心口深呼吸,一边喃喃默念:“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
她也很委屈呀,也是好饭好菜养到这么大的,这孩子怎么就缺心眼儿呢。
“诶我说,你们还治不治病了?要不先死马当活马医,亲一个试试?”雀影依旧是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模样。
相隔十几步的英奇英男闻言一震,终于想起对方性命攸关,两人对视一眼。
担忧、恼怒、不甘、深情,这两人或许不懂,围观的众人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你先去亲白谷逸!”
”你先去亲齐姐姐!“
两人同时大喊,又双双愣住了。
“关他什么事?”
“关她什么事?”
“你以为我喜欢的是白师兄?”
“你以为我喜欢的是齐灵云?”
电光火石间,两人突然福至心灵,开悟了一切。
“你喜欢我?”
“你知道我花吐?”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
“花吐的不是英男么?怎么……”
“我是不是听错了?”
就连蜀山掌门长眉真人也是一脸诧异:“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他习惯性地转过头去看雀影,却见对方笑得高深莫测。
“早跟你说今年的栀子花开得太早了,你也不听,”雀影微微翻了一个白眼,“自家弟子的情况都不知道,你这掌门做的呀,真是该关去苍墟的克己崖好好反省思过。”
长眉从来比不得雀影伶牙俐齿,况且这次本也是他疏忽大意,当下觉得十分惭愧:“是是是,该罚该罚,不过,我看英奇没从未吐花,敢问剑圣又是怎么猜到是他的呢?”
雀影捏着手帕掩了嘴角,笑道:“英奇是火黎人,体内丹火灼烧花瓣,使之化成灰烬——你不是也知道他咳嗽已有十日?这两厢一联系——”看着长眉恍然大悟的模样,雀影真是乐不可支,“你从小就呆,到如今怕是积重难返,”他装模作样地掀起手帕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我蜀山前途堪忧啊。”
“是是是,剑圣教训的是,”长眉倒也真是好脾气,还对着雀影作了一揖,“蜀山上下,还要多多仰仗剑圣。”
那边一对亲师兄弟正兄恭弟友,这边一对假兄妹却是另一番光景。
“你怎么知道我也吐花的?”余英奇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里漏了底。
“我本想着去你房间等你,没想到看到了带血的栀子花瓣,跑去问了虫秀才,他说你十日前便修书向他询问吐花之症——我难道还能不明白么?”余英男急急说完,又是没忍住一阵干呕,看得余英奇十分心疼。
“那你说不关白谷逸的事,那是……”余英奇似乎预感到会有巨大的幸福向自己劈头盖脸地袭来,此刻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了。
“我喜欢你!喜欢得心脏都要爆炸了!”余英男到底是藏不住话的性子,闭着眼捂着脸,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那你呢,你唔……”
“噫——”众人一同瞪大了眼睛。
“爹,其实你不用这样的,”被萧月捂着眼睛的萧琅十分无奈,“不就是亲一下嘛,你和娘做过更……呜呜呜……”
这下好了,连嘴也捂得严严实实的。
所以说啊,萧琅这孩子,还是太年轻。
大概是英男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惊人,此刻正满面通红地捏着英奇的耳朵,让他全部忘掉。
“你现在是病好了,所以又敢跟我叫板了是吧?刚刚是谁说的,喜欢我喜欢得心脏都要爆掉了?”余英奇一脸得意的坏笑,笑得英男又羞又恼,一时之间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跳着脚追打,可惜身高不够武艺又不及,只能看着余英奇这厮越发嚣张。
而围观两人打闹的一众人等,无不在对余英奇掩面叹息后,齐齐向美娇姨投去敬畏的目光:还是您高瞻远瞩,早早捡了个小媳妇好生养着,不然就凭令郎这爱欺负心上人的气人毛病,怕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哟!
“啊,说起来,花吐症的花,好像还有些特别的含义呢!”虫秀才这时候还不忘展示自己的学识,“世间繁花,大多都有花语,吐什么花大概就是表达什么情义吧。”
众人闻言,不禁有些好奇,纷纷看向他,“那你倒是说说,这栀子和茉莉,都是什么含义?”同辈的墨不凡更是笑得一脸狡黠,看向不远处的英奇英男,“让我们听听,你们爱的告白都是什么呀?”
“你!”英男到底是女孩子,已经羞得满面通红,直往地上看;英奇倒是满不在乎,一手勾着英男的脖子,仰着脸等待接受众人善意的调笑,那姿势真是既霸道又痞气。
“栀子花嘛,意思是‘永恒的爱’。”
“哦哦哦,对的对的,委实很符合英奇的心思。”
“是嘛,当初可是为了英男差点命丧当场呢,真是永恒的爱了。”
众人交头接耳,对虫秀才这一番推断很是信服,让他信心大增。
“那茉莉呢?英男对英奇是什么心意呀?”
那厢英男虽然已被“永恒的爱”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多少也好奇自己对英奇是哪一种爱意,毕竟此间情愫,说不清道不明,英男自己也多少有些糊涂。
“别急别急,让我翻翻书,”虫秀才高声喊道,一边手忙脚乱的查阅自己的笔记,“找到了找到了!”
“快说快说!”
“别卖关子了。”
“都等着呢。”
五十年后,当上璇玑门掌书的虫秀才——哦不对,该叫虫散人了——依旧对那一日历历在目。
毕竟,蜀山苍墟两大门派上至掌门下至厨工都殷殷望向自己,这种万众瞩目的传奇感受,哪怕只经历过一次,也是终身难忘。
何况,这传奇的男女主角还是当今称霸武林的神仙眷侣,江湖上交口称赞声名赫赫的双余夫妇。
当然了,最传奇的莫过于那天虫秀才的最后一句话:
“茉莉的花语是——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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