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海去

1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

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念到这一小段的时候，我有点走神了。这里的大海感觉不大，可是周小小给大家看的照片里，那海是蓝蓝的一片，很大很远。周小小穿着碎花长裙，站在那蓝蓝的一片前面，像个裙裾飘飘的仙女。大家都夸她漂亮，我却盯着那蓝蓝的一片发呆。

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去海边玩过。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捡到什么好看的贝壳，又是堆城堡，挖坑，又是游泳、冲浪，甚至还有同学说看到了海豚，大家都惊问，不会是鲨鱼吧？他们都自觉地代入电影情节，足见大海给他们带来多少刺激和欢乐。

可能见我一直沉默，有同学突然转头问我：佳琪，你呢？有什么好玩的？

我尴尬地笑笑：我还没去过呢！爸妈一直说带我去，就是还没得空儿。

那个同学吐吐舌头，不说话了。这个年代，到处旅游，去个海边似乎是很容易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是对有些人来讲，就不是那么简单。

就拿我爸妈来说吧，平时生活都抠抠搜搜的，买棵白菜也要砍两毛钱，衣服能不买就不买，买也是换季打折的，或者干脆买地摊货。家里的大件也都用很多年了，只要能用绝不换新的。他们怎么会想着要带我去旅游，还去海边？

提到旅游，我都能想到他们的表情和语气：旅游有啥用？那就是糟蹋钱，还不如多买几斤肉，或者攒着买房子。

可能说完，还会补充两句以示安慰：旅游花钱不说，还累人，在网上看看，哪里看不到呢？

我不是善于说谎的孩子，我甚至不屑于说谎。可有时候为了面子，我还是会违心地说几句，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父母啥样。

同学之间无小事，万一被人看不起就糟了。这也是我几乎不带同学去家里的主要原因。

2

“吃饭了！”妈妈站在昏暗的小客厅里喊。油烟味早就弥漫了我的房间，不，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隔间更恰切。我们一家四口住的是一室一厅的房子。卧室大点，爸爸就用书架给我隔出一个小窝，勉强放一张小床和书桌。没有椅子，我每天就坐在床边写作业。

虽然书架不隔音，但是好在我倒头就睡，什么也不影响我。唯一的问题就是采光不行。长条形的房子里长年黑洞洞的，虽然我的隔间靠近阳台，已经是屋里光线最好的地方，但因为楼层低，阳光都被对面的楼给挡住了。我每天都会虔诚地盯着那栋楼看一会，希望像愚公一样感动上帝，也让夸娥氏二子把楼给搬走。

该吃饭了，我却没有胃口。不知道是不是临近考试的缘故，作业又多，感觉每天脑袋都涨涨的，晕晕的，不舒服。妈妈又在叫我，无论如何我还是摁灭了台灯，移步客厅。

站起来的时候，我又看了眼墙上那幅大海的画，那是几年前保留下来的一页挂历。它每每让我心旷神怡，也一次次提醒我要努力，要靠自己，才能离开这个家，去到更广阔的天地。

小客厅兼作餐厅已经足够拥挤，还是让爸妈硬塞了一张婴儿床。有好多次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能住大点的房子。他们说，因为住得久房租很多年都没涨了，这价钱跑到郊区也租不到这么大的。

在房租上，他们觉得占了大便宜，所以肯定是不会挪窝的，他们一直想要攒钱买房子，再当二房东把这个租出去。可是攒钱的速度永远追不上房价增长的速度，自打出生我就住在这里，一晃都十多年了，他们还在攒钱。

快考试了，自己抓紧，也别累着了。妈妈正给弟弟喂饭，头也不抬地说。我答应一声，坐下来。看了一眼餐桌，西红柿炒鸡蛋，芹菜炒肉丝，还有一碗昨天剩下的冬瓜汤。我不想吃剩菜，可是总得有人吃。于是我迟疑着盛了一汤勺到自己碗里。可是真的没胃口，我就一边逗弄弟弟，一边跟妈妈说话。

要是我考第一名，有没有奖励？我用了说笑的口吻。

奖励？妈妈突然回过头看我。她的宝贝女儿从来没主动要过奖励，也没要过学习之外的东西。因为一直觉得家里经济困难，任何奢望看起来都是没良心的。所以我只盼着有一天出人头地，花自己的钱。

想要啥你就说，爸妈能做到的肯定满足你。妈妈大概认定我不会要什么特别费钱的东西。

要不我们去看海？我怯懦地说出口，心想妈妈一定不同意。

行。咱们去。一直闷头吃饭的爸爸突然插话。我看见妈妈剜了他一眼。

3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感觉大脑里一团浆糊样粘稠。不过我仍能看出来这是医院。

你醒了？妈妈坐在床边，揉着哭红的眼睛。

我这，是怎么了？我的舌头已然不受控制，话也说不利索了，就像嘴里也有浆糊。

你——妈妈说不出话了，只顾哭。

我朦朦胧胧地想起我在考试，还有一地的秽物，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同学的尖叫声，似乎还有人要扶起我。

这时候爸爸从外面进来了。我一下子想起那晚他和妈妈说的悄悄话：就先答应她，反正再说嘛，又不是说去就能去，出去一趟那么贵。他们以为我那会睡着了，结果我什么都听见了。

琪琪，你看，我买了飞机票，我们明天就去看海。爸爸把三张飞机票放到我手上。

弟弟，不去？我含含糊糊地说出来。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仍然在诧异自己身体的莫名失控，也诧异爸妈的突然大方。

嗯，不去。就带你去。爸爸郑重地点着头，有两颗泪从他的脸上滑落。

我挣扎着要下床，可是费了半天劲，身体丝毫也挪动不了半分。我只能费解地瞅着爸爸妈妈。

医生说你的大脑里长了东西，压迫神经，所以你现在动不了，也说不好……你别害怕，咱一定会好的。爸爸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点跟妈说？一说话妈妈就又忍不住掉眼泪。我想抬起手摸摸她的脸，可是我动不了。

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今生我再也看不到海了，我再也不能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因为我已经陷入昏迷。

后记：这周读的是林海音《我们看海去》，于是我也写了一篇同题小说。也许别人关注的是一个小偷和一个孩子的友好交往，我却看到了那些不能实现的白色承诺。小偷说等送他弟弟去留洋读书的时候，就带着英子一起去看海。这让我想起许许多多没能实现的承诺。有些是随口一说，有些是觉得将来能实现——可是真正实现的有几个？有些是忘记了，有些是时过境迁没有心情了，而有些竟然就是来不及了。（微信公号：彼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