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咏叹调
作者：郁雯
一
晨光把蜷曲的身体拉直成一棵树
枝条像密集的神经，细腻、复杂
经过连接的甬道。墙上的挂钟踢踏着鞋跟
恍然惊醒：一个约会，准点在等候
一系列的快动作。击破屋子里晦暗包围的雾
繁荣的房子涂抹着一层渴望的釉
——光鲜、润泽。神奇地变色
窗外事正在秘密地虚设战场 分与秒像铃铛悬于一个未知空间
空间的空白——
空白中的汇集：闪电，风雨，繁花
人影的变术……
二
雨丝偶尔断裂，偶尔连接
透明的符号游走着
母亲的叹息也是偶尔断裂，偶尔连接
我们像是处于一个独立的村庄，思绪弯曲
像折翅的蝴蝶
必须飞出去，无论以哪一种方式
是的，还有人在等待，代表着另一个世界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残缺的星球
弥补孤独像拼图游戏，怎么可能完整
瞬间，有此可能，为此我将自己
如同一粒石子似的抛出去
还有什么不敢于？尘埃的大氅左右摇晃
父亲不见了踪影，怎么可能完整
我沉默着，剥开紫芋头的皮，喝着麦片
玄关的灯在阴雨的白天划出一圈阴影
忽然困倦又袭来
但是我知道我要赶紧出门，有一个约会
我要赴约，没有商量的余地
加快速度，穿梭于各个房间，积极地
换衣服，施薄薄的粉，口红在唇间犹豫
束起的马尾辫起伏不安
椭圆形的镜子说：你的眼睛里还有忧郁的欲望
三
你翻阅着我的脸
我们在雷池边戏水
你的轻笑在我的肌肤上种植禾苗
我不知道看见的是不是你
汹涌中，忧伤在欢爱的尽头退却
平息中，没有什么比此刻纯净丰美
还会发生什么呢
我们之外，叫嚷、哭泣，狂乱与荒芜
四
窗外是一片湖
一个暂时的码头，水拍打着水，无法靠岸
明天去哪儿，她问
去你想去的地方，他说
他们相视而笑，明天，多么奢侈的野心啊
他们展开讨论——性与爱，春天与死亡
“只是喝一杯咖啡的时间。他就不见了。”
“未必像你想的那样，可能是失踪。”
“都是离开，见不到，永远……”
好吧，她转身，从床上跨过他的身体
跑进窄小的浴室，莲蓬开花了
呜咽在体内像一个个水涡，轻溅出声
他用被子裹紧自己，他对她的认识颇浅
他想：一具美的胴体会因时因地产生不同的颤抖
不仅如此，还有痛苦
五
一个词语干枯了
——生命，无数的人曾寄居其中
然后消失，词语却重新恢复活力
我唯一的父親走了，他穿过这个词语
——生命，像一个被扔掉的壳
父亲与另一个词在一起——死亡
——无声，特殊的无声，切割着一条结冰的河流
六
我们漂浮着
交换着汗液，你无力的手指战胜了怯懦
我们搅动着空气
燃烧的热驱散我们心头的冷
你替代我感知阳光
我替代你试探爱
我们相互覆盖，穿透，紧密地相互折磨
我失去了我
你失去了你
经过对方得以喘息
七
“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杭州是一个驿站，怎么会来到这里
西湖水从我的指尖折射缤纷霞光
我凝望着孤山
灰色的雾充满我的眼睛
白色的鸟停栖在我的肩头
三潭映月像远古的法器
辟邪、解密、镇定山河，我的忧郁
是水草的倒影，疯长，美轮美奂
北山路是我束身的梧桐腰带
像是缠绕着万贯家财，金色，越系越亮
断桥蜂拥而上，鲜活的眼睛热烈地遇视
我没有沸腾的勇气
羞涩、木讷，日日夜夜地懵懂不化
荷花大朵大朵地在天上盛开
天空的这面镜子啊，把我的心湖映照得瓦蓝
“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杭州是一个驿站。我什么都没做
做什么都是浪费
隐约觉得。时间是一叶小船，牵着我
爱在我的体内被烘烤得波澜壮阔
我却不知如何使用
我乐意，不作任何选择
八
我们驱车去良渚博物馆
那里汇聚着远古的声音，声音的大海
将秘密珍藏得妥帖自然
玉回到石头，打磨的形状掀起端倪的一角
男欢女爱如潺潺流水，回到繁殖的意义
古老还在镌刻，细语还在壮阔
安静在此刻是清凉的，我们落入清凉中
暑热却还在门外咆哮
以上属于想象，假设有时也是猝不及防的
事实是：博物馆围上了栏杆，告示牌写明
正在维修，我们错过，然后离开
你有一张脱离年龄的脸
不衰老，也不年轻，但时刻在咆哮
你的手像冰块一样凉
我握不住，可它寻求温暖，在推搡之际
声音的大海渗漏一串突兀的挫败音
像警报般刺耳，迅速地生锈、干裂
沉重地哀鸣……
一个朋友预料之外地飞逸出世
永别的声音完全不着边际
肃穆如此诡异
我不得不握住那只递过来的冰凉的手
我们急迫地彼此需要
世上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不论是谁，我都要握住
你的手暖起来，你的脸忽然寂静
我们像一对劫后余生的恋人
九
有些时候不适合见面
有些时候不经意地分别
渐渐知道，见一面不容易
渐渐知道，别离完全不能把握
即便是永久，也就是顷刻之间
即便是长伴，也不过是偶然
十
自己，裸露着
与他的距离不仅仅是一张床
白床单上有扭打的图案
自己的注视放空
裸露，仍然不自由
鸡与狗的叫唤，一阵阵划破静谧的早晨
我的年轻如此厌世，如此苍老
他是另一个图案，镶嵌着触目的野心
我偷偷地将汗液拓上的自己——我的图案
风干，熨平
我们之间纹丝不乱，却比爱更骄傲
十一
都是枉然。孤独是家园
一个地方或更多的地方，却没有移动
还是我，很老，很小，随着万物更替
薄雾笼过来，又散开去
微微的蓝，壮阔如谜
尽是错误。偏见的香也是陷阱
没有实质的我，以及时间
零碎片刻，丰腴、哀艳
被鹰的眼睛牢牢捕捉
天上的云笼过来，又散开去
偶然遇见你
西湖布满了星星的眼睛
——天上人间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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