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刀光剑影，恩怨束缚；举酒畅饮，侠气傲骨；无非一行不羁之人，穷尽一生难当初。
罢了，笑忘于江湖。
我有个朋友叫夙孑（sù jié），自道江湖人称夙孑。我管他叫疯子，因为字儿看着像，这人的言行举止也像。
疯子具体疯到什么程度呢？第一次认识他的人都会以为这人是入戏太深的武侠剧演员。
腰间携把假剑，手抱一壶老酒，见人便杯酒言欢，这是他的常态。
我和疯子认识纯属偶然，往事不堪回首，此处不谈。
疯子太疯，没什么朋友。他说他这辈子交的朋友就三个，一个是我，一个是他的狗，还有一个叫桥南。
“狗就算了，给我讲讲桥南。”我老对他说。
真是奇了，这个能把故事讲得光怪陆离排山倒海的人，却偏偏对桥南闭口不谈。
他不讲，我偏要知道。
好在激将法对疯子贼好用，一次约他出来吃饭，喝了点小酒后，我斜眼对他说：“你字字不提桥南，怕是这人作风不正，卑鄙无耻，你在心里不认这朋友。”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面前的人突然怒目圆睁，“啪”的一声把手拍在桌子上，声音大到饭店里所有人都朝我们看来，却没一个人敢动弹。
我从没见过疯子发这么大的火，那天着实被吓得不轻，还是后来服务员心惊胆颤地把我们请了出去。
出去之后我向他道歉，恨自己不该那么说，结果抬眼一看，那张红通通的脸上满是泪痕。
疯子，疯子，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疯子你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问就是了。
可面前的人眼泪偏偏不止，在汹涌的泪花中，我得知了桥南的故事。
疯子和桥南是忘年交，那年疯子十七岁，桥南六十。
疯子在乡下长大，乡下遍地是麦田，没几个小孩。
好在有个收废品的老头，能缓解他的孤单。
那个老头瘦骨嶙峋的，头发花白却精神抖擞。腰间挂着酒罐，逢人便喊：“少侠且留步，听我一语江湖。”
过路之人都是要工作的，没人留下听瞎话。只有在家无聊的疯子，每天都会坐在废纸盒上听老头讲故事。
那老头便是桥南。
桥南的故事贯穿天南地北，全与江湖有关。
他讲自己幼年时在湖北一带结识的武当派兄弟，讲青年时到嵩山少林寺习武功，讲中年溺水被丐帮好汉救下……
故事荒诞不经，疯子却听得津津有味。听得多了，自然便信了。何况桥南讲得真情流露，提到那些行侠正义之事更是热泪盈眶。
不久后两人结拜为兄弟，桥南给疯子起了个绰号——“夙孑”。
“小弟，咱们行走江湖之人最终都是孑然一身。但是不要忘了，正义在，兄弟们便在，江湖便在。”桥南总是这么对疯子说。
说起正义，桥南身上还真有些英雄气概。
乡下小偷不少，怕事的偷鸡偷狗，胆大的结成个帮子，提着刀明抢。抢大人不说，这帮畜生还去抢孩子。
堵在学校门口，学生们要么给钱，要么别走。当时就连校长都不敢与黑帮相抗，唯一敢站出来的是桥南。
可能真学了点武功，一天他从背后出击，几下刀光剑影后，黑帮头子脸贴着地，脖子上架了把刀，他自己的刀。
这场善恶的较量桥南胜了，但也挂了彩，右臂脱臼，左脸烙下了一处长长的疤痕。
相似的事件不少，被桥南打趴下的恶人两只手数不过来。
被救下的人们感激不尽，捧着家中珍宝往桥南手里递。但他从来没收过，只是笑着摆手，请别人将罐子里的酒斟满，随后潇洒离去。
这都是桥南年轻时的故事了。与疯子相识时他已经老了，变成了别人眼中神经不正常的老头子。
老了打不动了，桥南便捡废品卖钱，微薄的收入攒起来给路边的残疾乞丐。
“丐帮救我性命，我桥南当以一生相报。”疯子觉得他老糊涂了，把全天下乞丐都当成了丐帮兄弟。
桥南对疯子更是好得不得了。
疯子家穷，父亲去几十公里外的工地干活，几个月回不来；母亲种田，累到脊背直不起来也挣不了多少钱。
父母唯一的期望是让疯子上个好大学。最好是去大城市那种，学费多少不重要，到处借也得让他上学。
疯子从小做梦都是读大学，拼尽一切也想出去看看。可是看见父母劳苦一生，比起自己的梦想，他更不愿给家里添负担。
不能把心事告诉爸妈，憋得难受时，疯子便会告诉桥南。
桥南喝着酒，拍拍胸脯，让疯子别担心。“有大哥在呢，你好好读书便是。”
疯子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心上，毕竟桥南自己温饱都解决不了，又如何帮他呢。
可是疯子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位兄弟最终兑现了承诺，不过豁出去了自己的命。
那天桥南跑到新上任的镇长家里给疯子借钱。新镇长认识桥南，十年前自己便是在校门口被他救下的学生之一。桥南理所当然地以为，就凭这份恩情，镇长必会出手相助。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新上任的镇长竟然和黑帮勾结了起来。
那天找到疯子时，桥南被两个人拎着，满脸是血。腰间的酒罐碎了，破碎的瓦片在黑帮的刀上撞得叮当作响。
疯子被吓坏了，想要跑却被人堵住了。只见桥南溢着血的脸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小弟别怕，过来，我有东西给你。”他挣扎着朝疯子眨眼。
疯子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战战兢兢地朝他走过去。只听右边突然间一声巨响，自己被人向左边使劲地推了出去。
“跑！别回头！跑！”桥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天疯子拼命地跑，跑过镇子跑过田地，跑到一片树林再也听不到声音时，终于累瘫在地。
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感觉到腰间多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包裹完好的袋子，里面是一大沓纸币，还有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报纸上写着两行字：
小弟，好好读书。江湖泱泱，我们自会再见。
疯子攥着报纸，疯了似得哭了起来。哭到没有力气，哭到天昏暗地，才神志不清地下了山。
那天以后，疯子再也没有见过桥南。
大家都说他死了，可是疯子不这么认为。
桥南说了，正义在哪，江湖在哪，他就在哪。
可是这黑白无常的世界，正义在哪，江湖又在哪？
他不知道。
只能学着桥南的样子，狂歌痛饮，一意孤行。
曾经的少年配上长剑，八百里雪走，穿纵苍穹，去迎那肆起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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