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距离高考一个星期，苏司晨得了怪病，听不得所有跟考试相关的词语，跟日本电视剧“排球女将”里的惠美一样，听到“考场”、“发榜”、“志愿”等等就捂着肚子跑进厕所。苏司晨的成绩原本就没有两个姐姐拔尖，金纯如看着一趟趟往厕所跑的苏司晨，心急如焚。
高考那天，苏亚雷用自行车驼着苏司晨送进考场，金如纯在考场外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扇着扇子来回走动。苏司晨坐进考场，感觉课桌在倾斜着往前滑。
三年前，两个姐姐考进了一南一北两所名校，苏亚雷兴奋之余，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和侨汇券，买了两块日本进口女表。那个年代，很多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比如茅台酒、比如永久牌自行车……，这些好东西统统只能在一个店里——侨汇市场买到。改革开放的春风，让金如纯家族遍布世界各地的海外关系，从“里通外国”的坏分子变成了需要统一联合的“华侨、侨眷”，华侨们寄回的美元、英镑变成了人民币和能享受“特权”的侨汇券。
苏司晨看着那两块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女表，心里暗想，等我考上大学那一天，估计家里也没钱再买一块这样的手表了，何况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两个姐姐，在这个家里被忽视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高考放榜，果不其然，苏司晨的成绩让她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最后只能去了一所二流大学的化学专业。其实化学是苏司晨最讨厌的课程，高一时，她的化学成绩回回都在及格的边缘挣扎，高二，班里换了一位化学老师，听闻这位老师是个“老姑娘”，个性乖戾、脾气暴躁。第一次见到这位老师，苏司晨心里禁不住一哆嗦，老师的半张脸扭曲着，疤痕累累，同学中传说老师读大学时做化学实验，出了事故烧伤了脸。苏司晨对化学老师的恐惧仅此于影视剧里的日本鬼子，这种恐惧反而成就了她的化学成绩，为了不挨老师的骂，她有空就背元素周期表、配平方程式……，一个学期下来，化学成了她成绩最好的课目。尽管如此，选择化学专业纯属万般无奈的下下策，苏司晨无法想象自己的后半生将如何在那些瓶瓶罐罐的陪伴下度过。
八
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慷慨陈词，衣着光鲜、面容姣好。正如一位名导所言，国产影视剧一夜之间消灭了丑陋的人和贫穷的人，都市剧里的人物住着装修华丽的公寓、吃着蓝鳍金枪鱼、穿着或许是演员自私人的名牌服饰，无论什么行业的职场精英，开着奔驰宝马，出入5A级写字楼，拿下一个case只需要对着第一、二象限45度镜头背几句貌似智慧的台词……。苏白对这些虚幻的情节心知肚明，尽管如此，她还是喜欢倦在沙发里一集一集地追下去。
初一那年，苏白就戴上了近视眼镜。戴眼镜对一个女孩子容貌的影响尚在其次，苏白真正厌恶的，是戴上眼镜后太过真实太过清晰的世界，甚至包括镜子里的自己。苏白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她的内心却固执地认为世界原本就是因为被人类的心灵感知而存在的，她更愿意生活在摘掉近视镜那个朦胧美好的世界里。苏白喜欢看小说看电影，少女时期，苏白博览群书，古今中外地拿到什么读什么，渐渐地，苏白读书有了选择性。起因是读了莫言的《红高粱》后，有大半年的时间看到肉菜就犯恶心。《红高粱》里关于活剥人皮的描述令苏白胆寒、反胃。几十年后，莫大师的作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苏白对莫大师的作品依然退避三舍，“檀香刑”——这本书封面的三个字已足以让苏白心惊肉跳。
苏家历史上第一台彩电，是金如纯去日本参加学术交流会，吃糠咽菜十几天省回来的。那台日立牌电视机里的彩色画面让苏白心旷神怡，当苏夜在晚餐桌上孜孜不倦地研究幸子因为被钴60辐射，罹患白血病的概率有多大时，苏白满脑子都是山口百惠美丽纯净的面容、蓬松柔顺的发型和精致的学生裙。为了将心里美好的画面保留下来，苏白迷上了画画，对着《大众电影》里面的大头照，苏白临摹了一张又一张，贴满了床头的白墙。
高考后，金如纯接到电话通知苏白去招生办，到了有士兵站岗的大门口，金如纯被拦在了门外。苏白忐忑不安地走进招生老师住的宾馆大门，看到三个中年男人在等她。原来是她志愿里北京、上海两所名校的招生老师都看中了她，请她来是征求她本人的意愿。苏白想集中注意力权衡一下两所大学的利弊，脑子却一片空白。等到金如纯不知从哪个大门溜进来时，苏白已经做出了选择。金如纯不敢追问苏白为什么放弃了北京那所中外驰名的大学，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苏白的选择只是因为上海的建筑更洋气、上海的食品更精致、上海人的衣着更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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