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时,屋后的河水在静悄悄地涨落,金黄而暗淡的光线幻化出夜幕降临前的美丽,有两棵树在田野上远远地站着,在朦胧天幕下,犹如写意时用的浓墨,从底下泼开后上一抹过去,层染出一些黑灰的渐变,在平地的峻峭中显出一种孤独和洒脱。再稍远,白色的河水将田野边缘线勾勒了出来,黄昏的色彩在渐渐地隐去,夜幕在降临,无论是附近还是稍远处,安静得听不到一丝的声音,这一切都处在平静之中,包括临窗注视着这一切的我。
都市的楼房林立,推开窗户,对着的还是窗户,混凝土的铅灰色始终游离在视野所及的地方,看得范围稍远或稍大一些,多是外表的繁华与布局的零乱,想看到一些可称为风景的东西(平地上的一两棵独立的树,或是一池静水中传出一片青蛙的叫声),并不是很容易,风景对于都市人来讲,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可我想从一扇窗户里坚持不懈的寻找。
以前在武汉时候,有8平方米的房间,三楼,向北,楼面因杂居而脏乱,处于其中,常以“室雅何大,花香不在多”,聊以自谓。房子有一窗户北开,窗前有书桌,闲时读书,静坐或发呆。
窗户对着五棵水杉,羽状的叶子聚散着,层叠出深浅的绿,后面的红墙将它们衬起,隔窗望去犹如一幅静物水彩画。五棵水杉由低及高,再由高到低,伞状的排列着。天气晴好的时候,麻雀或其它鸟儿从一处枝头跳到另一处枝头,树枝不由得一阵颤抖,未待停止,又是一阵颤抖动,除了风和雨以外,它们是窗外静物画上的生灵了。光线穿过窗户斜射进来,染黄了书本的封页,灰尘在空中悄悄的飘落,最终沉淀在室内的物件表面。日子过得不知不觉的,坐在书桌前的时候,偶尔抬头,惊讶的发现四季就在窗外水杉树上掠过。春天的和风,从坚硬的秃枝头孵出鹅黄嫩绿叶子来,一转眼,四五月的梅雨,打湿了的泥土变得沃黑起来,墨染了树的绿,随后,当叶子如阳光一般的金黄,北边一阵冷风和着雨,它们就落下了,酝酿着下一次轮回。冬天就在眼前,季节就在这抬头的瞬间中眼睁睁地看着它流逝。
在房中没有的季节,在窗外的五棵水杉树上流逝。隔着厚厚的墙壁,黑点一样候鸟从楼上高空掠过。入夜,城市的灯光在亮起,在无边的黑暗中,满天繁星变成城市里光芒四射的童话。在房里,随手将灯扯亮,光线溶入窗外的黑暗中,由近及远,嗜光的小虫从窗户里由外面飞进来,围着灯四下飞舞,寻找着光明和热量。夜的黑暗在继续,直至没了白日大街的喧嚣和庸俗,将个人的宁静淡泊慢慢地沉淀出来,闲坐在窗前看看书,止水一般宁静,思想如一无所有,或如山泉细细流出来,想或不想,都是最好的。复杂就在平静中简化了。累了站起来走一走,从窗户到门,从门到窗户,不过几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过几页,不一定能找到要看的文章,或许会抖出一片叠过的书签,缭乱的记录着某天的兴致,在白纸上涂写,或站着不动,听凭灯光泻出窗户,“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掠过水杉的叶子,落在地上如碎点的花布,树静静的矗立着,生命如我。
二
曾看过一篇故事,二战时期在苏联的一所学校里,老师让学画出他们认为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在交上来的作品中,有一幅只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老师感到奇怪并且不理解,于是她去了学生的家,孩子家的房子,破烂黑暗,潮湿阴冷,孩子的父亲上了战场,孩子的母亲因病躺在床上,老师问孩子为什么他画的那个圆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孩子指着房子顶上的一个破洞,告诉老师:“在中午天气晴朗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母亲会看到从房顶破洞漏进来的太阳”,老师震撼了。看完我也震惊了:那不是从窗户,只是从一个房顶的破洞漏进来的一点阳光,片刻即逝,但对处在黑暗和困境中的人来说,看见了阳光让他们看到了生活希望,也看到了美丽,那是留驻在回忆里催人泪下的美丽。
此时,不仅让我又想起曾有这样的一幅书画:老房子里,儿童抬头从天井看着外面天空, 云朵飘过那一小块天空,阳光穿过天井打在漆黑的砖上,“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透过窗户,树上不会掉下相同的一片叶子,此时不仅是想看到在心里称之为风景的内容,更想能看到自己的内心。从外面看房屋的窗户,红墙中清澈透明的窗户,如人的眼睛,沉静温和的闪亮。夜晚亮起灯的房子,通过窗户透出来的桔黄色,是一种叫家的感觉。
以至于在冬夜回去时,到自己家中的窗户映出灯光,那时是一种幸福埋藏在心里将要涌出来的感觉。
有一年除夕,我从武汉回家过春节,由于是坐下午的汽车,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从镇上到家里还有七八里的路,但最后一趟公共汽车已开走。临近过年,下雪之后的天气不是很好,在阴暗地刮着风,一些地方还残余着积雪,在镇上做小买卖的人早已回家,路上没行人。我背着年货,出镇走不多久,天就黑了下来。刚下过雪,一刮风,潮湿的路面都冻了起来,一走一滑溜的,行人和车践踏出的小坑上面浮着雪,一个连一个的横在路中间,看得不清楚,走起来高高低低,深一脚浅一脚的。沿途的村子已亮起灯火。到了过年,狗也欢快地叫起来。走得急促,背上的东西越来越重,身子渐渐地冒出热气和汗水来。路弯曲地向前延伸,一路上,看不到人,我一个拐弯一个拐弯地数着,一个拐弯一个拐弯的减去,想着走到那里了,还有几个。远处的村庄里鞭炮在欢天喜地响起来,嘹亮的声音穿过寂静的夜空送到我的耳朵里,我想象着房子里该摆上了热气腾腾的暖锅,碳烧得火红火红的,酒已斟好了,就等举杯了,冷风割着耳廓吹得直响,黑夜独行的寂寞越来越深了。终于到了村前的桥头,我暂缓了一下脚步,把包从背上放下来,拎在手里就朝家里急忙的奔去。到了村口,看到了桔黄色的灯光从自家房屋的窗户里映出来,一阵温暖从心里涌出来,一路上我想象的别人家的热气腾腾现在已洋溢在我的周围。进了院子,隔着窗户,我叫了一声父亲,就听到姐姐在里面叫着“弟弟回来了”,小外甥跑过来开门,终于到了家。
真的是开始过年的时候了。
三
偶然起唐诗“两个黄鹂鸣翠柳, 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不由感到诗人的意境, 自是深远,透过一扇窗户,天、地、人、历史、现时、未来都在窗外的空间里凝结了。对历史的思索与对未来的想象两者之间,历史让人更加凝重。
就站在武汉的那扇窗户前,抬头视野远及。在前方,黄鹤楼耸立在蛇山之巅,俯看着汉水长江在汹涌的交汇向前流去,黄鹤楼处江南的三大名楼之首,楼借山势高大巍峨,雄伟壮观,进去里面却没有什么内容,以至于游人还是络绎不绝。长江大桥在黄鹤楼底下引出向龟山伸去,桥面上车水马龙,华丽的雪松和樟树站列在引桥路边,优雅自绚,派头十足。楼下面的街市,来往的人数自不必说了。在街市后面,黄鹤楼剧场依坡而建,漆红的门柱青色的琉璃瓦飞檐,古色古香,与后面的雪松,侧边的黄鹤楼交相辉映。一切充斥着华丽与喧闹。在剧场和雪松的后边,生长着一片灌木与荆棘林,林子里没有风,偶尔阳光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让潮湿的空气变得温和起来,铺在地上的落叶,灰色的小树枝与黑色的泥土在温和中混合发酵,小爬虫从泥土里面和旧砖瓦底下钻出来,在落叶间觅食产卵。偶尔触及一点阳光,在灌木和荆棘枝头呈现出一些墨绿色或红绿色,虫子和树根泥土几乎是一样的湿灰色,飞虫在最黑的角落中打盹,或在枝头的叶子底下快乐地吟叫,到夜间,他们扑出它们的老巢,开始了一天的生活,野刺横竖生长着毫不犹豫地占领了空间几光明相比,黑暗让人有些恐惧,但是虫子的世界。林子是静逸的,是在喧闹的市区沉淀下来的静寂。
对于这片沉寂于热闹中的丛林,极少有人来,从剧场后面有一条小道通向江边,走不多远,在稍有些平坦的坡上,有一块杂草丛生的墓地,碑身沾满着新旧的青苔和雨水打上去的泥土,费尽眼力才辨认出上面刻的是“大汉陈友谅之墓”几个字。关于碑上的陈友谅,鲜有人知,市人俱热衷于山上的黄鹤楼和山下的街市,并不关心这野草丛中的残垣旧迹里究竟是谁。陈友谅,汉阳刁汉湖上的渔民,元末,他领着老百姓轰轰烈烈地起义,从洞庭湖沿江而下,与朱元璋的人马大战于自家的庭院,结果逃不脱败者为寇的循环演化。光阴的车轮碾磨过的东西在几个轮回后,溶入在地的尘埃里消失掉,然而光阴还在大地上驰奔,日复一日。权力的争夺,失败者的朽骨丢失在野草的丛中,夷为平地或长成荒丘,王者的躯体裹成木乃伊矗立起伟大的金字塔。“大江东去,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激荡的风云与烟俱灭。历史被时间泥沙层层的覆盖,有一天成为化石或传说,被认识或曲解。
走出丛林,浩荡的长江跃现在眼前,向上抬头看,横亘在蛇山和桥头堡之间的桥洞,像凯旋门一样,灰黑庄严压向马路,大桥从此飞过长江,“天堑变通途”,桥头堡下,持枪的战士在守卫着,路边的街心花园里,闲逸的人们在跳舞下棋,赏花溜鸟,从这里沿着台阶可登上桥头堡,在半腰处有一座台子和铁路相齐,火车不时从旁边呼啸而过,平台中间有一座高大的纪念碑,狂草的字体刻在碑体上,伟人站在此处,望着汉水长江滚滚东流,江上来往的船只撞击着波涛,“逝者如斯夫”,在推倒旧政权后,百废待兴,忆往昔的峥嵘岁月,激情在澎湃。诗人的豪情壮语,化成对真理的召唤,怀着对信仰的追求,信者飞蛾般向光明涌去,前赴后继,披荆斩棘,在开创也在毁灭人类的文明,物质上与精神上的。战争选取择了胜败者的存亡,政权选择了思想的消存,愚昧选择了思想者的苦难:布鲁诺被烧死,伽利略被囚禁,王实味竟成累赘被杀掉,老舍在太平湖边坐着想了一天,走出进去,今天辉煌的紫禁城和十三陵一样的寂静,伟大的庞贝城池在厚厚的尘土之下挖掘出来,忽必烈蒙古帝国的马蹄从亚洲横扫到莱茵河畔后,又如潮水般退回原来栖息地——蒙古高原。当帝王们最终如平民一样归于土地黑暗之时,当一切喧嚣在时间河流里消失时,当一切物体归于原始的平静时,思想而且只有思想才支撑着文明的延续。今天我们知道了地球还在转动时,伟大的太阳相对于浩瀚宇宙来说不过是尘埃而已。古老的苏格拉底的声音在响着。
黎明曦光透过窗户的门槛悄然到来,睁开眼满是一天的新鲜,黄昏,当最后一缕光线从窗户抽身退出的时候,开始了一天最宁静的夜晚。与其虚掩着窗户挡不住灰尘,不如透出一些光线,与近与远的思考。尽管思索过程是痛苦的,思索者结局是可悲的。可人总得一些充实,除了空气和水外….. 只有思想,为人所想,为人所有。“我思故我在,我看故我神往”。在存在的物质与虚无的精神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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