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特爱臭美,爷爷的“花园”是她的梳妆台。
说是“花园”,实则是弄堂口一小溜灌木丛围着的一段破篱笆,和十几盆栽植在破盆陶罐中的花草,以及挨着灌木丛的几株木槿和爬藤的凌霄花。
退休后的清淡日子里,摆弄这些花草,是爷爷唯一的乐趣,此时,琪儿就成了他的小跟屁虫。
跑前跑后,忙着递水勺、剪刀或是小木棍啥的,娴熟得都不用爷爷招呼,更多时候,就是安静地蹲在一旁,安静地守着看着,默默地……
即便我回来了,这活也轮不上我插手。我能做的,就是陪着琪儿,而她,陪着爷爷。
忙乎完,爷爷会摘上几朵凤仙花给琪儿,小丫头一本正经地低着头在手指上抹半天,每每抹完,还努力把蚕宝宝似又软又短的手指展得笔直,伸到我眼前,一个劲地问,哥哥,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这丫头人小鬼大,背着大人动不动叫我春哥,特别是她想欺负我时;一旦要我夸她或是帮她时,哥哥叫得特甜特响!
丑是不敢说的!
我曾存心忿忿地从齿缝间挤出过这丑字,结果头上挨了几次我爷爷的毛栗子,生生得疼了半日,也不知老头耳朵不灵,怎知我故意气她了,每次都被抓个正着,自此再也不敢。
那丛灌木的叶子又厚又大。摘下两片,撕去叶肉,留下中间最粗的叶脉,细细地掐成半厘米长的一小截一小截。这可是个细致活!
后来我知道有个词叫“藕断丝连”。因为那根叶脉中间就有一种细细黏连着的丝,掐叶脉时万不可掐断丝!一根叶脉“加工”完毕,拎住最头上的那截,让“藕断丝连”的叶脉自然垂下,手指轻轻抖动,似乎一串翠绿的链子。
两串链子依次完成,小丫头必定安静地伸长脖子,等我替她挂在耳朵上。
偶尔再摘上一朵凌霄,插在小辫里,她学着越剧里的花旦轻移莲步,脖颈使劲撑着,眼波流转间莞尔一笑,常令我恍惚……
光阴在笑闹中渐渐拉长。
那年爷爷突然病了,很重,一时好一时坏,动不动就住进医院十天半个月。
家里的大人们也因此变得忙乱,既要疲于工作又要奔波在医院和家之间,有一阵子,晚上家里没人,我就被"托管“在了琪儿家。
琪儿的祖母是个能干又善良的老人,人都说,琪儿漂亮是因为她祖母的遗传,她比她爸更像她祖母。也因为有她老人家,我好歹还有人撑腰,被琪儿“欺负”惨了,我也常找她告状,她总是偷偷地拿出“私藏”的糕点安抚我,令我受伤的心灵得以些许慰藉。
琪儿的祖母和我爷爷奶奶是同乡,都自绍兴迁居至此。许是守寡多年,无处排解的孤寂,令她对绍兴戏(越剧)的痴迷远胜于我爷爷奶奶。
被"托管"的日子里,我也”被逼“跟着一起听了很多戏。
琪儿家没有电视机,收音机里永远播着吴侬软语、曲调悠扬的越剧:不是"梁兄”、“贤妹”,就是"宝哥哥"、"林妹妹“,……唱来无不情深意绵、你侬我侬……听到动情处,琪儿会边哼吟着,边泪眼婆娑,抽噎个不停,我想笑,却又不敢,只能默默地陪着,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惊异于,原来这丫头哭起来也能这般动人……
听多了,两个小人儿就琢磨着一起演戏,反正在我家电视里也常见演员们水袖飞舞、峨冠博带的装束。毛巾拿来扎在袖口处,甩起来虽不飞扬却好歹有个样子,小毯子往身上一批,就跟大氅极为相似……
每每此时,琪儿的祖母必是端坐在床前,笑眯眯地看着床上这两个小人在那里一板一眼地瞎蹦哒,一会儿叫着相公、娘子,一会儿又是公子、小姐的……调是可以乱窜的、词也可以随性,老祖母一开始还帮着提词,后来也懒得修正了,听得照样有滋有味……
唱累了,前脚还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相互埋怨对方唱错忘词,后脚就不知何时踏进了彼此的梦里,演绎着谁的故事……我更是不晓得,是谁大晚上把我扛回的家,反正每次清晨醒来,都要迷糊半天,恍恍惚惚地回忆着昨晚睡哪儿了,唱的哪出戏……
记忆里许多个唱戏的夜,早就被岁月的轮碾得支离破碎,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过往的时光里,偶尔捡起,也只是片段式的回忆。
只是有一晚,却刻骨铭心。
照旧是寻常的日子,照旧一同做作业,一同看书,一同吃晚饭……,原以为这一天,和所有的日子一样,平常得似在复印机里印出来的,然而这一天终是非同往日。
晚饭后,琪儿环臂抱着双肩呆呆地听收音机里播着《红楼梦》,不再跟着哼吟,只是默默地垂着泪。一曲《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终了多时,电台节目早已换挡,她的头却在双臂间越埋越深,抽泣声渐渐变成不再间断的呜咽声……琪儿的祖母也一改往日的兴致,默默地缝着一只袜子,针线在指尖穿梭,屋子里静得可怕,我无所适从,也不知何时在无聊中睡去……
几天后,我才在家人断断续续的聊天中得知,琪儿的祖母为了琪儿的户口几年来四处奔走,却终是无果。眼见过两年她就要考初中,她父亲无奈间决定要把她接回西安,快者就在那年暑假,慢者,过了明年春节!
闻此讯,我不知该说什么,和谁去说!耳畔似乎轮回播着那段”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
爷爷的”花园“在他无力打理后,渐渐衰败,而他终于在那年春天,再也没有从医院回来。
七月,挨着篱笆的那几株木槿花居然坚强地开了:依是粉粉的瓣儿、艳红的花心、嫩黄的花蕊,高低错落地立于枝头!
”春哥,把头低下来!“琪儿浅笑着扬起柔和的嘴角,脸已不再肉鼓鼓,却笑得依旧灿烂!
我顺从地垂下头去,她抬手从近身旁的枝头折下一朵木槿花,用纤细的手指撕开一瓣花瓣,黏在我的鼻尖上,亦贴了一个在自己的鼻尖上。
”哈哈,红鼻子小丑!……春哥,我走了!“她嬉笑着,一甩胳膊转头离去……
泪已落满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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