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那是我爷爷种的花!”
初见琪儿,我八岁,她五岁,我决定吓唬吓唬她。
一件半新的白底粉绿色小花的棉布裙,衬着她麦色的皮肤,很有初夏阳光的气息。
她仰首,努力伸长肉肉的小胳膊,正在绿枝缠绕的篱笆墙下,踮脚去攀一朵枝杈低垂的木槿花,粉粉的瓣儿、艳红的花心,鹅黄的花蕊。
听闻叫声,那丫头猛地缩回手,歪过小脑袋打量我,眼眸里黑黑亮亮,干净得,一如雪孩子的双眼。
“你是春哥?”
出乎意料,她竟没被吓到,还这么自如地叫出我的名字,肉嘟嘟的小脸毫无惧色,笑得很明媚。
是的,我名字最后一个字春,小名春哥。
多年之后,当一位女明星被唤作“春哥”时,我内心涌起一个巨大的气团,有种被盗版的愤然。思之再三,义正辞严地抵制家人再唤我"春哥",却遭无情地拒绝,因为那是我爷爷最爱的称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纳闷于她的淡定自若,顿感无趣。
”你姑姑结婚那回,你回来,我看见你了。"
“哦!”
那次回来,应是一年前了。
自幼,我回爷爷家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一直跟着母亲在父亲部队随军。此次父亲转业在即,我才和母亲先回爷爷家正式落户。
”你是谁,我爷爷种的花,不让人摘!“
我爷爷脾气有点大。
虽然,在我出生前多年,他早因严重耳疾丧失了大部分听力。待我牙牙学语会叫人时,他若未带助听器,我必得揪住他的耳朵,趴在他耳边大声唤,他才会眯着他那双不大却威严的眼睛,点点头回应我,笑着,露出缺了大半口牙的牙床。但这丝毫未影响他在我家的地位。他历来说一不二,在家在街坊四邻,都如此。
何况,再无其他爱好的他,嗜花如命,虽栽种的全是些寻常花种,却也容不得人肆意采撷。
她稍稍撇了撇嘴角,默不作声向我翻了翻眼,僵持了十几秒,忽地嘴角柔和地上扬,笑了起来,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神情。
“啪……”还未待我反应过来,一阵发麻自脊椎蔓延开来。
猛地,有人从背后绕过我,上前一把抱起那丫头,小丫头咯咯地笑着,声音脆亮,眉眼挤作一处,伸手利索地折下那朵她心仪已久的木槿花。
等她双脚落地,我才辨出,抱起她的,竟是我爷爷,此时亦正瘪着嘴笑,露出缺了牙的牙床。
“哥哥,你把头低下来!”她挥着圆鼓鼓的小胳膊,仰脸笑望着我,一脸灿烂。
“做什么?”背还在隐隐发麻,不过她的笑真令人无法抗拒,我顺从地俯下脑袋。
她,用两条蚕宝宝似柔软的手指轻轻撕下一瓣木槿花瓣,将花心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撕出一个小口子,捏于指间,轻按在我的鼻尖上,又如法炮制,在自己鼻尖上粘了一个。
“哈哈!红鼻子小丑!”
她笑得脸颊鼓了起来,双眸的黑眼珠忽闪忽闪的!
“爷爷,也给你贴一个!”说罢,她又举起手中的花瓣,向我爷爷扬了扬手。
我那平日素来不苟言笑的爷爷,竟也乖顺地俯下腰,任凭那丫头掰住他的脑袋,也给他鼻尖上贴了一片,笑意瞬间漾满他黧黑满刻着皱纹的脸上……
原来这就是琪儿!当然,这,我事后才知晓。
我家住弄堂口,琪儿家住弄堂尾。
她父母远在西安,两年前,她祖父离世,父母才把她送来上海,陪她寡居的祖母。
小小的她,乖巧伶俐,嘴巴还甜。从出家门,一路走到弄堂口,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叫得小嘴都没闲的,时日不多,就赢得了弄堂里长辈们的百般宠爱。
我爷爷更因姑姑们还未成家,我又无法时时承欢膝下,把她疼爱得和孙女无二。直把她宠得“有恃无恐”,第一次见面就“欺负”了我一把!
渐渐地,我习惯了被她的欺负,谁叫她,欺负起人来,还能笑得那么好看。
夏天,不知何故,我特爱招蚊子,还一抓一个包,又痒又肿,弄不好还发炎。每天傍晚洗完澡,我那人高马大的奶奶就一把把我按在大藤椅里,在蚊子包上涂满黑乎乎的紫药水,生生地将两条腿抹成两个硕大的赤豆粽。
最讨厌的是,为了晾干涂着的紫药水,她还收走我的拖鞋,丢给我一把大蒲扇,让我像孙猴子似的团坐在高高的藤椅里,眼巴巴地瞅着弄堂里的小伙伴们东奔西窜地疯跑……
琪儿不似那些家伙这般疯。每次,她都端着她的小板凳,远远地坐在离我两三米处,开始冲我做鬼脸。还时不时假装拿起奶奶搁在篱笆墙根的拖鞋,佯作扔给我,弄得我百爪挠心,不得消停……
奶奶走进走出忙碌着,也不管琪儿在旁闹我,间或着偷乐,弄得那丫头更得意忘形。
看我果是生了气不理她,她会颠颠地跑回家,拿来已经翻烂了的连环画,塞给我看;或是捧来满满一搪瓷缸“喝剩下”的酸梅汤给我,算是安慰;有时也会偷偷拿拖鞋给我,捏着胆替我望风,让我下地悄悄来回溜达几步,从未被奶奶发现过……
这丫头特爱臭美,爷爷的“花园”是她的梳妆台。
说是“花园”,实则是弄堂口一小溜灌木丛围着的一段破篱笆、十几盆栽植在破盆陶罐中的花草,以及挨着灌木丛的几株木槿和爬藤的凌霄花。
退休后的清淡日子里,摆弄这些花花草草,是爷爷唯一的乐趣,此时,琪儿就成了他的小跟屁虫。
跑前跑后,忙着递水勺、拿剪刀或是小木棍啥的,娴熟得都不用爷爷招呼,更多时候,就是安静地蹲在一旁,静静地守着看着,默默地……
即便我回来了,这活也轮不上我插手。我能做的,就是陪着琪儿,而她,陪着爷爷!
忙乎完,爷爷会摘上几朵凤仙花递给琪儿,小丫头一本正经地低着头在手指上抹半天,每每抹完,还努力把蚕宝宝似又软又短的手指展得笔直,伸到我眼前,一个劲地追问,哥哥,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这丫头人小鬼大,背着大人动不动叫我春哥,尤其是她想欺负我时;一旦要我夸她或是帮她时,哥哥、哥哥的,又叫得特甜特响!
丑,是不敢说的!
我曾存心忿忿地从齿缝间挤出过这字,结果头上挨了几次我爷爷的毛栗子,生疼生疼。也不知老头耳朵不灵,怎会知我故意气了她,每次都被抓个正着,自此再也不敢。
那丛灌木的叶子又厚又大,绿得沉郁。摘下两片,撕去叶肉,留下中间粗壮的叶脉,细细地掐成半厘米长的一小截一小截。这可是个细致活!
后来我才知道有个词叫“藕断丝连”。
因为那根叶脉中间就有一种细细黏连着的丝,掐叶脉时万不可掐断丝!一根叶脉加工完毕,拎住最头上的那截,让藕断丝连的叶脉自然垂下,手指轻轻抖动,好似一串翠绿剔透的链子。
两串链子依次完工,小丫头必定安静地伸长脖子,抿着嘴,等我替她挂在耳朵上。
偶尔再摘上一朵凌霄,插在小辫里,她便学着越剧里的花旦轻移莲步,使劲撑直脖颈,眼波流转间莞尔一笑,常令我晃神……
光阴在笑闹中渐渐拉长。
那年爷爷突然病了,很重,一时好一时坏,动不动就住进医院十天半个月。
家里的大人们忙乱作一团,既要疲于工作,又要奔波在医院和家之间。有一阵子,晚上家里没人,我就被"托管“在了琪儿家。
琪儿的祖母是个能干又善良的老人,人都说,琪儿漂亮是因为她祖母的遗传,她比她爸更像她祖母。也因为有她老人家,我好歹还有人撑腰,被琪儿欺负惨了,我也常找她告状,她总是偷偷地拿出私藏的糕点安抚我,令我受伤的心灵得以些许慰藉。
琪儿的祖母和我爷爷奶奶是同乡,都自绍兴迁居至此。许是守寡多年,无处排解的孤寂,令她对绍兴戏(越剧)的痴迷远胜于我爷爷奶奶。
被托管的日子里,我也”被逼“跟着听了很多戏。
琪儿家没有电视机,收音机里永远播着吴侬软语、曲调悠扬的越剧:不是梁兄、贤妹,就是宝哥哥、林妹妹……唱来无不情深意绵、你侬我侬。听到动情处,琪儿会边哼吟着,边泪眼婆娑,抽噎个不停。我想笑,却又不敢,只能默默地陪着……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惊异于,这丫头哭起来竟也能这般动人!
听多了,两个小人儿就琢磨着一起演戏,反正在我家电视里也常见演员们水袖飞舞、峨冠博带的装束。毛巾拿来扎在袖口处,甩起来虽不飞扬却好歹有个样子,小毯子往身上一批,跟大氅颇为相似。
每每至此,琪儿的祖母必是端坐在床前,笑眯眯地看着床上这对小人在那里一板一眼地瞎蹦哒,一会儿叫着相公、娘子,一会儿又是公子、小姐的……调是可以乱窜的、词也可以随性,老祖母一开始还帮着提词,后来也懒得修正了,听得照样有滋有味……
唱累了,前脚还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相互埋怨对方唱错忘词,后脚就不知何时踏进了彼此的梦里,演绎着谁的故事……我更是不晓得,是谁大晚上把我扛回的家,反正每次清晨醒来,都要迷糊半天,恍恍惚惚间回忆着昨晚睡哪儿了,唱的哪出戏……
记忆里许多个唱戏的夜,早就被岁月的轮碾得支离破碎,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过往的时光里,偶尔捡起,也只是片段式的回忆。
只是有一晚,却刻骨铭心。
照旧是寻常的日子,照旧一同做作业,一同看书,一同吃晚饭……,原以为这一晚,和所有的夜晚一样,平常得似在复印机里印出来的,然而这一晚终是非同往日。
晚饭后,琪儿环臂抱着双肩呆呆地听收音机里播着《红楼梦》,不再跟着哼吟,只是默默地垂着泪。一曲《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终了多时,电台节目早已换挡,她的头却在双臂间越埋越深,抽泣声渐渐变成不再间断的呜咽声,小小的身影笼在昏黄的灯光里起伏着,也抽动着我幼小的心……琪儿的祖母也一改往日的兴致,默默地缝着一只袜子,针线在指尖穿梭,屋子里静得可怕,我无所适从,也不知何时在无聊中睡去……
几天后,我才在家人断断续续的聊天中得知,琪儿的祖母为了琪儿的户口几年来四处奔走,却终是无果。眼见过两年她就要考初中,她父亲无奈间决定要把她接回西安,快则就在那年暑假,慢则,过了明年春节!
闻此讯,我不知该说什么,和谁去说!耳畔似乎轮回着响起那段“想当初妹妹从江南初来到……”
爷爷的”花园“在他无力打理后,渐渐衰败,而他终于在那年春天,再也没有从医院回来。
七月,挨着篱笆的那几株木槿花居然坚强地开了:依是粉粉的瓣儿、艳红的花心、嫩黄的花蕊,大大小小的花骨朵高低错落地立于枝头!
”春哥,把头低下来!“琪儿浅笑着扬起柔和的嘴角,脸早已不再肉鼓鼓,却笑得依旧灿烂!
我顺从地垂下头去,她抬手从近身旁的枝头折下一朵木槿花,用纤细的手指撕开一片花瓣,黏在我的鼻尖上,亦在自己的鼻尖上贴了一个。
”哈哈,红鼻子小丑!……春哥,我走了!“她嬉笑着,一甩胳膊转头离去……
泪已落满脸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