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家，入文化

文/sgasun

监狱里的高墙实在是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是体制化。（from《肖申克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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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国家？何谓文化？如何定义？国家与文化的关系是什么？

2008年10月，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小说家让-玛丽·居斯塔夫·勒克莱奇奥（Jean-Marie Gustave Le Glezio）在接受《今日法国》（Label France）杂志访谈时说了一句令我觉得意味深长的话："......另一方面我热爱法语，法语可能是我惟一真正的国度。"

语言竟然可以是一个人的真正国度，初读如此的表达，不禁掩卷沉思，虽然我也是一个所谓的文化的传承者，传播者，却在这样的表达面前，玩转再三，细细品味，说明自己并"没有文化"。一旦醒悟，感到了极深震撼，也同时为自己作为"文化人"迟来的醒悟羞愧。

勒克莱奇奥出生在法国，但是他的父亲却是英国人，出生在非洲毛里求斯。母亲却是法国人。所以他本人并不视自己为严格意义上的法国人，他觉得自己和许多现在的欧洲人一样，是个混血。

法国总统萨科奇很快对勒克莱奇奥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出反应，称勒克莱奇奥的获奖是"法国文化影响力的标志"。一个作家把法语视为自己真正的国度，一个政治家把作家获奖事件看作国家文化影响力。一个显然是出了国家，入了文化。另一个则相反，出了文化，入了国家。两人的反应其实为我们凸显了国家和文化的彼此关系。也让我这所谓"文化人"进一步思考文化与国家的关系。

2006年，华文著名学者，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讲演后回答问题环节，当时有一位中国留学生站起来大声问来自台湾的龙应台是否视中国为其"祖国"。不难发现，留学生说的中国所指是大陆，这问题的背后蕴含着高度的政治敏感和爱国主义。

这样的情景，我们是熟悉的，许多国外特别是西方国家领导人到北大清华演讲后，都会面对一些爱国学子这样敏锐智慧的问题的挑战，如果是美国总统之流，那就更要早做准备应对比这尖锐得多的问题了。

就像最近央视的芮记者在G20峰会上抓住机会张口就用"两个代表"想给新上任的美国总统奥巴马点颜色看看。一个问题"代表了中国"，另一个问题"代表了世界"，有些文化人因此调侃以此 逻辑代表下去，芮记者接下来会不会是要代表宇宙或者火星了。为何我们那么多人动不动一上来就喜欢代表中国代表世界呢？就不代表自己？

面对这样的问题，龙应台用英语回答说："The Chinese culture is my motherland."(中国文化是我的祖国)，这样的回答与勒克莱奇奥如出一辙。但是，龙应台因为这句话遭遇到的却与勒克莱奇奥截然不同。

龙应台为何以英语作答，自然有她特有的考虑。这倒让我想起自己初到这个城市时的一点遭遇，在街头，特别在立交桥上发呆的时候，或者在英语角，常遇到的挺有意思事情。我的外貌除了常让街上行人侧目（大概因为我长相寒碜，不似炎黄子孙）外，还常会遇到一些十几岁的学生模样的人大着胆子走到跟前，用白话（粤语）或者普通话问："你是个外国人吗？"我常常心底一乐，脸上却一本正经地用英语回答说："No. I'm a Chinese.（不，我就是个中国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估计他根本就没听，或者不在意你说什么，而在意你说的是外语），听者一般都是点点头，用白话对同伴或者自己咕哝说："真的是个外国人。"然后，摇摇头，或者带着一丝疑惑走了，或者留下来继续用汉语问这问那，我也就继续英语一一耐心回答。

这样的对答游戏挺有意思。我喜欢粤语中的一句成语"鸡同鸭讲"，这句成语一旦出口就常常忍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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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文化的沟通，或者说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往往就是"鸡同鸭讲"。这话虽然糙了点，但道出了真理。

于是，龙应台的这话传回大陆，一石激起千丛浪。青岛社科院一位学者严厉反驳："龙应台没权力把中国与中国文化割裂开来。"为此撰文《龙应台，"中国文化"怎能是您的"祖国"？》，一时流传甚广。

同样是学者，差别为何如此之大？在某些学者眼里，中国就等于中国文化。同样的表达，说得如出一辙的话，得到的待遇竟然如此不同。不知道为何勒克莱奇奥的这句话就没有被他的"祖国人民"痛斥。他的祖国毛里求斯人民为何就不把他骂成"卖国贼"。

其实，不管你是否同意勒克莱奇奥或者龙应台的说法，有一点是明显的：这种认语言或者文化为祖国的态度，肯定不是龙应台独创的，也肯定不是勒克莱奇奥发明的。

如果要追根溯源，让这一态度在西方知识分子中开始流行的，当属一位德国人----20世纪为数不多的几位最伟大作家之一、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曼。龙应台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就叫《干杯吧，托马斯·曼》。

文章说："1938年托马斯·曼的祖国德国被纳粹占领，他最初被迫流亡美国的时候，他是多么充满自信。美国记者问他，放逐是不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托马斯·曼回答道：‘Wo ich bin，ist Duetschland。’（我托马斯·曼人在哪儿，德国就在哪儿）。"

这就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说出的文化与国家关系的铿锵之声。不知道这样的声音如果是在我们的文化里出现（或者说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敢这么说，也许都是未知数）会不会被横飞的唾沫淹死或者被如雨的板砖拍死？曼确实有资格这么说，因为"德国文化就在我身上"。

托马斯·曼这一"文化重于国家"的思路，大概基于"文化德国"远远大于"政治德国"的现实，成形的契机，则在德国一战失败的乱世。

同样，龙应台的"中国文化是我的祖国"的思路也是基于"文化中国"远远大于"政治中国"的理念。读过龙应台先生的《不相信》，她在这篇文章里就对"文化重于国家"这种理念有清晰的表述：

"曾经相信过爱国，后来知道'国'的定义有问题，通常那循循善诱要你爱国的人所定义的'国'，不一定可爱，不一定值得爱。......譬如国也许不可爱，但是土地和人可以爱。譬如史也许不能信，但是对于真相的追求可以无止尽。譬如文明也许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譬如正义也许极为可疑，但是在乎正义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了大事大业，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样。譬如爱情总是幻灭的多，但是萤火虫在夜里发光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烂的永恒也许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一刹那里想必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

龙应台是留美文学博士，学成后曾在瑞士和德国居住、教书。她知道托马斯·曼的观点，实在很平常。但是大陆那些撰文痛批龙应台此观点的人，并没理解托马斯·曼所秉承文化之重，超越了政治分野。无论是专制还是民主，只要不尊重文化甚至摧毁文化，他就坚决反对。

龙应台和勒克莱奇奥的"出国家入文化"理念，应该还有一个更大的背景。1960年代民权运动之后，大批来自第三世界的移民进入西方学界。政治上，他们不认同母国的专制压迫，同时对西方政府也多有批判。但在文化上，保留母国文化的同时，他们也开襟抱接西方文化，很自然的，对他们而言，文化就比政治更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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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克莱奇奥自己也说：他在法国经常感到自己是外人。大概因为他的出生毛里求斯的背景。而且，虽然勒克莱奇奥的母亲是法国人，父亲却是英国人。

托马斯·曼也有外国血统，母亲却是巴西人。相比之下，我们比较单纯但也确实比较隔绝比较保守，不善于与其它文化对话甚至嫁接。所以，"杂种"一词在我们的语言中是最能羞辱他人的诅咒语，也就不难理解了。虽然我们从遗传学的知识角度上，都知道杂交的品种往往是最具有优势的。

龙应台的那句"中国文化是我的祖国"，在西方也许因为讲的人太多而听着有点俗了，对国内某些学者，却仍然是这辈子从未听过的奇谈怪论，一惊一咋就急哄哄批判。

想想那么多年来无数国人心头挥之不去的诺贝尔文学奖情结，除了耿耿于怀西方文化对东方文化永远带着有色眼镜之外，我们为何不反思一下，我们与之的思想距离，是不是遥远了点？

出国家入文化，可别小看了这一出一入，多少人经历了多少心路历程才能走到这一步，一路走来路途并不平坦，将来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