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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碎之地

梦碎之地

作者: 文火日知录 | 来源:发表于2022-05-01 22:41 被阅读0次
    图片来自网络

    时至今日,每当午夜梦回,想起和郝佳音相处的时光,我依然觉得那是一个短暂的爱情故事,纯粹、简单,却又不堪回首。

    那是我被借调到丁香镇派出所,担任协警的第二个年头。乡下虽然冷冷清清,但也少了许多风言风语。

    正月刚过,春寒料峭,阴雨绵绵。傍晚,跟往常一样,我去镇政府的食堂吃饭。

    那天是周五,饭堂只有三五个人,散坐在不同的桌子上,没人说话,阴冷而寂寥。后来,副镇长刘同走了进来,盛了碗稀饭,坐到我身旁。

    “小周,怎么周末了也不回去?”刘同说。

    “就我一人,回去干嘛,在这儿还能吃口热饭。”我说。

    “也是,”他说。“小周呀,你的情况我听说了一些,千万不要消沉,机会多的是。”

    “消沉,你是说离婚的事儿?”我说。“都两年了,早想开了。”

    “这就对了嘛,”他说,“以你的条件,再找一个轻而易举。咱镇上就多的是,个顶个儿的漂亮。”

    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到底有什么条件,不过反正也是闲聊,我就随口问了句:“谁呀,我怎么没发现?”

    他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我竟认了真,眼珠一翻想了想说:“嗨,这不眼前就有一个吗?”他伸出筷子朝外指了指说:“那佳音超市的郝佳音,不就是个美人坯子吗?据说那女人很能干,有空你去转转呗。”

    我嘿嘿一笑,点了点头。

    “我是说真的,”他说,“你要是看上了,我找人说去。”

    那个女人我见过,国道西边第三排房,往南几乎走到头,就是她开的佳音超市。说是超市,其实就是自家院门口的两间门面,中间打通了,五十多平米的样子,卖些日常用品和零食。

    虽说位置偏了些,不过周围二十几户,只此这么一家商店,往南还有两个招商项目的工地,所以平时生意还算凑合。

    “刘镇长,你莫拿我寻开心,”我说,“我虽不是本地人,但也晓得人家有老公。”

    “你看你,你看你,没影儿的事儿我能跟你说吗?”他说,“那货早就滚蛋了。本来就不是个正经笋,平时好赌,还打老婆,听说去年俩人大闹了一场,她老婆就彻底让他滚了。”

    “恁听话,让滚就滚?”我说。

    “嗨,你不知道,他是外地人,打工认识的。”他又凑近了跟我说:“听说俩人没领证,就是凑合着过,这下好了,清清爽爽。”他又坐直身,喝了口稀饭说:“你也别嫌弃,那女人真不赖。”

    “哼,”我说,“我自个儿都是王八掉井里,一天不如一天,还嫌弃人家?就是……”我话到嘴边,又不想提了,于是扭头瞧着他说:“对了,你怎么也不回呀?这都憋了一星期了,也不回去交公粮?”

    “我都啥岁数了,还交啥公粮呀?”他说。

    “不是他不交,是这边有人收,”旁边桌上的杨会计突然接了句。“刘镇长是出了名的热心肠,走到哪儿交到哪儿,种子遍天下呀。”

    吃饭的几个人都笑了。刘同举着筷子,作势要敲杨会计的头,杨会计赶紧端起碗,缩着脖子跑出去了。

    “你个鳖孙,这么糟践你叔。”等他笑完了,又低着头对我说:“记得叔跟你说的话。一个大老爷们,过得孤苦伶仃,叔都替你着急。”说完,他起身走了。

    吃过饭,我走出镇政府大院,先回所里转了圈儿。今晚小于值班,正开着电视看报纸。也没什么事儿,我就走了。可又不知道去哪儿,我就沿着国道往南走。

    雨还在下着,细得像针,打在脸上,冰冰凉。我穿着警用雨衣,倒也不怕雨淋。就是路上货车太多,带起的泥浆甩老远,必须时不时地躲着。

    看到前面有条街巷,我就干脆拐了进去。小街巷上没路灯,我打开手电,照着水洼慢慢走。

    独自走着也无聊,我戴上蓝牙耳机,连上手机想听歌。听什么呢?滑来滑去,还是点了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最近两年,我总爱听这首歌,一听就停不住。

    今晚也一样,等李宗盛的嗓音一亮,仿佛再次通上了电流,我他妈的又是浑身一紧,攥着拳头,游魂一般直往前飘。

    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偏僻的小巷。一眼望去,看不到人,唯有两旁的人家投下几团稀稀拉拉的光影。我不管这些,只是一味走去,黑暗恰是温暖的所在。

    又往前走了二百多米,突然听到前面某处传来一阵争吵声。我取下耳机,侧耳听了听,然后循声快走几步。声音越来越响,在这寂静的雨夜分外刺耳。

    我来到一扇透亮的玻璃推拉门前,抬头一看,门上一块红底的招牌,印着四个白色的大字:佳音超市。我一愣,怎么跑到这儿了?

    正思忖间,看见里面一男一女正在拉拉扯扯,男的好像要走,女的拽住他不放。我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嘿,嘿,干什么呢这是?”我说。

    女的抬头扫了我一眼,立刻说道:“周警官,快帮我拦住他,这个家伙想赖账。”她头发乱了,挡在面前,双手抓着男人的衣服不放。

    “谁他妈赖账,你才赖账,你都赖我快一年了。”男人说。

    我走过去,抓住那男人的胳膊。“你先别走,先说清楚。”我又拍拍女人的手腕,示意她放手。

    这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我看到男人满脸通红,敞着外套,里面穿件保暖衬衣,领口解了两粒扣子,粗大的喉结和黑红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

    “你喝酒了?”我说。

    “就一丁点儿,屁事没有。”他说话的时候,还伸出右手,拇指食指比了个刻度,另外三根指头还攥着个瓶口。

    我把酒瓶夺过来,瞅了一眼,搁货架上。“怎么,还不过瘾?”

    “刚有感觉,兄弟们还等着我呢,”男人说,“再说了,我喝酒又不犯法,你管得着吗?”

    我没理他,扭头去看身旁的女人。她把头发捋到脑后,从口袋里摸了个发卡夹住,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把那瓶白酒放回原处。

    没错,她正是这家超市的老板郝佳音。我立刻想起了刘同的话,脸上竟然一阵发烫。

    “你先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说。

    “他拿我的酒,不给钱,就这。”郝佳音说。

    “谁不给钱了,这叫抵账。”男人说。

    “抵什么账?”我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男人翻翻眼,不吭声,晃荡一下,抬腿就想走。我把他拉回原地。

    “他叫陈强,”郝佳音说。男人瞪她一眼,她头一扬,顶回去,“周警官,他是南边工地上的小工头,经常来我这儿捣乱。”

    镇子南边有两个招商项目,去年夏天正式开工,来了几十个建筑工人。大家白天倒也相安无事,到了晚上不是酗酒就是聚赌。事儿都不大,但是反反复复,还不让轻易抓人,以免影响施工进度,想想都头疼。

    “有什么纠纷,明天都到所里说。”我侧过身,对陈强说:“别耍酒疯了,赶紧走吧。”

    他抬起眼皮看看我,打了个酒嗝,身子一晃,往门口挪去。

    “怎么样,没啥损失吧?”我说。

    “没有,没有,”郝佳音说。“幸亏周警官及时赶到。对了,这么晚了,你咋在这儿呢?”

    我没说话,她穿了件明黄色的短大衣,里面是粉白的羊毛衫,一条珍珠项链挂在秀颀的脖子上。

    她嘴唇红润丰盈,牙齿洁白细密,最美的是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顾盼之间,仿佛时时含满笑意,又好像隐藏着无限的忧伤。

    “哎,你干嘛呢?”郝佳音伸手一指,大叫一声,冲了过去。

    我扭头一看,只见陈强踮着脚尖,趴在门口的桌子上,已经拉开了里面的一个抽屉,正伸手进去抓钱。

    郝佳音抓住陈强的衣领,趔着身子往后拽。陈强一把将她推倒,又继续抓钱。

    我把雨衣帽子掀掉,脱下警帽放货架子上,然后一个箭步冲过去,从腋下抱住他的双肩,猛一用劲儿把他拖开。他手上的钱洒落下来,掉在桌面和地上。

    他不死心,拉住面前的货架还想往前挣。我用膝盖在他腿窝上一顶,他立马就要跪倒,我顺势把他压到地上,双手反剪到背后。他疼得哇哇大叫,不停地求饶。

    “你涉嫌抢劫知不知道,你当我是瞎子呀?”

    “我不是抢,是他们欠我的,不信你问她。”

    我抬头看看郝佳音,她避开我的眼神,但随即又弯下腰,攥着拳头冲陈强喊:“不是我,我不欠你一毛钱,借你钱的是王涛,你去找他要。”

    “我他妈上哪儿找去?”陈强说“你们是两口子,他跑了,你得还。”

    我把膝盖压他腰上,稍微用了点力气,他又哭爹喊娘地嚎叫起来,我挪开腿,他浑身一瘫,不再挣扎。

    我抬头看看郝佳音,她脸色发白,捡起散落的钱,胡乱一团塞进抽屉里。

    “今天暂且放你一马,别再闹了。”我把他拉起来,推着他走到门外。“要是再有下一次,可就公事公办了。”

    他跨出门外,一脚踩进水潭里,但他毫无察觉,吭吭哧哧地往前晃荡。我刚要转身,听他在黑影里喊了一嗓:“兄弟,这个女人很危险,千万别上当。”

    我返回店里,找到我的帽子戴上。郝佳音倒了一杯热水,塞到我手里。她把门关上,找了把椅子给我坐。我喝了几口热水,身上暖和了些。

    “那是个粗鲁汉子,倒也不像什么恶人。”我说。

    “是王涛打牌,输了他的钱,他找不着人,只会来讹我,年前就这样,都好几回了。”她找了条抹布,随意地擦着桌子。“我不怕他,别看我一个女人,我谁都不怕!”

    我本想问她王涛是谁,又觉得纯粹多此一举。她既然不提两人的关系,其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看着她,她约莫二十八九的样子,但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却有历经风霜的淡然。

    “再有麻烦,随时找我。”我说。

    她看着我,笑了笑,“谢谢你,周警官。”她低下头,捶了捶胳膊,“长这么大,你是唯一一个这么跟我说的人。”

    “是吗?”我说,“我倒是经常跟别人说,但是从来没人信。”

    “那倒是,也正常,”她说,“不过,我信。”

    “真的?”

    “真的。”

    “其实我自己都不怎么信,很多时候,别人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他们身边。的确,我总是让人们失望。”

    “那又怎样,我还是相信。有的时候身不由己,但只要心到了,就足够了。如今的人心,你还想奢望啥?”

    我对她的想法有点吃惊,不仅仅因为她只是一个小镇姑娘,而是她仿佛丢给我一条绳索,让我在深深的井里,有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也许是我的表情有些滑稽,她噗嗤一声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明晚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吧?”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她答应了。我的天!我看得出来,她先是一愣,盯了我一眼,然后低头抿嘴一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完全没有想到,那晚的一切都出乎意料。

    就这样,在命运的岔路口,又一个深渊敞开了口子。

    从那天起,我们慢慢地交往起来,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别扭,毕竟在这么个小地方。但日子久了,渐渐地心里就有了盼头。

    每天我尽可能地抽出时间,到她店里坐一会儿,聊聊天,帮帮忙什么的。到了傍晚,她会把我的晚饭一起做上,然后打电话叫我过去吃。

    她也爱听歌,尤其是梅艳芳的《女人花》,没有外人的时候,她常反反复复地听,深情而低沉的歌声像雪花般慢慢飘落,小小的超市里顿时浸透了忧伤和寂寞。

    只是对于王涛的事,我还是觉得不太放心,为此我问过小于。小于在所里多年,由于事业裹足不前,平时有些沉默寡言。小于跟我说了件事,那是他对王涛最深的记忆。

    去年八月三十号,晚上十点半,有人报案,说佳音超市里有人打架,快出人命了。

    一开始他没在意。佳音超市的情况他知道,老板王涛在后院里支了两张牌桌,每天都有人在那里聚赌。说赌也有点夸张,无非是些三五块钱的小打小闹,来玩儿的也多是附近工地上的人。

    晚上无聊,夏夜难耐,一块儿打打小牌也没什么。就算偶尔有点口角,动动手脚,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这次是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报警电话是有记录的,必须有回复。况且在这个小镇子上,人们有事更喜欢私了,很少有人会直接报警,除非发生无法控制的事。

    想到这里,小于叫上老肖,一起赶了过去。

    到了现场,门口围了一圈人,后院的桌子四腿朝天,麻将纸牌撒了一地。堂屋门口的水泥地上,王涛一屁股坐在地上,右手紧紧攥着左手,血正在不停地往下滴。

    原来王涛不光支桌儿,自己也好赌,只是运气不佳,总是输钱。刚开始只要手上没钱,就从超市的抽屉里拿,时间长了,郝佳音就跟他吵,跟他闹,但常常是自己被打得伤痕累累,满身淤青。

    眼看店里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王涛就开始跟人借钱,跟身边的这帮赌友借。这人借二百,那人借三百,几个月下来欠了万把块钱。

    人家当然不干,就上门来讨债,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王涛赌咒发誓、跪地哀求都没用,为了能让宽限几天,情急之下竟拿菜刀剁了根手指。

    小于找出当天的案卷,我仔细翻了翻,里面有王涛的两张照片。一张是被剁了食指的左手,手背青筋毕露,缠着渗血的纱布;一张是他的正脸,瘦长的脸庞上嘴角微翘,仿佛一丝轻蔑的笑。

    对于男人而言,他的头发稍长,几乎就是齐耳长发,但他的右耳缺了一块儿,下部的耳垂不见了。

    我看小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案卷上有对这个问题的记录。据王涛回答,是在南方时跟工友打架,被人一口咬下的。

    “那天郝佳音……”我想了想说,“他女人是什么反应?”

    小于抬头看我一眼:“是郝佳音报的警。她说,一开始她怕人家打死他,后来又觉得后悔。”小于皱了下眉头,“怎么没把他打死?对,郝佳音就是这么说的,这是她的原话。”

    其实一开始,我是有点好奇,他们俩是怎么走到一起,尤其王涛是怎么心甘情愿地跟她来到丁香镇,最后又怎么悄无声息地离开的。

    但我又不想多事,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离婚,我也会厌恶,懒得回答。我知道在这种事上,还是彼此有点儿隐私更好。直到有一天下午,我陪她回了趟老家。

    那是四月的一个星期天,郝佳音借了辆摩托车,后座拴了米和面袋,前架挂了两桶油,说要给她婶娘送去。她有个婶娘住在灵山村,孤苦伶仃一个人,年纪也大了,出门不方便,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给婶娘带点东西。

    我拦下她,借了辆长城皮卡,换了便装,把她的东西放进车厢,迎着午后金黄的阳光,一起朝西山进发。

    刚出镇子没多远,在公路的右边,有好大一片荒草地,一团一团的野花争奇斗艳,惹人爱怜。沿着草地往坡上去,有几棵稀稀拉拉的樱桃树,鲜红的果子星星点点,令人垂涎。

    “看着挺新鲜。”我指给她看,“我去给你摘点吧。”说着,我就要靠边停车。

    “别停,别停。”她抓住我挂挡的手,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摇着头,一时却又说不出话来。

    “不舒服吗,要不去镇上医院看看?”

    “不是,不是。”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我,我晕车,走走停停最难受,咱们还是接着走吧。”她看着我,目光近乎哀求。

    我有些迟疑,但没多说什么。等拐上往西山的路,她的脸色慢慢恢复,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其实,灵山村才是我家乡。”她说。

    “我听说了,镇上的房子是你打工回来后买的。”我说。

    “是呀,那套破房子,把我多年的积蓄都掏空了。”她说。

    “毕竟有了自己的家。”我说。

    “就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她笑了笑,扭头看着我,“对了,你怎么从没问过我家里的事,就是,我过去的事?”

    “你也没问过我,”我说。“我应该问吗?或者,到了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窗外的一片片油菜花,若有所思。

    灵山村的十几户人家,散落在一片低缓的山坡上。在离村口十几米的地方,水泥路面消失了,只剩下混合了砂石的黄土路。郝佳音提着油,我拎着袋子,咬着牙关往上走。

    这里异常幽静,几近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但也找不到多少生命的迹象。

    在一处向阳的院墙外,七八个老人一溜儿坐着,没人说话,没有表情。有的眼珠跟着我们转动,算是一点儿活着的证明,有的始终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尘土。

    仅有的一点动静,是房前屋后几个小孩的跑动,像山间自生自灭的野兽,警惕又好奇地盯着我们。

    在一畦菜地旁,有个老人正背对着我们弯腰浇水,郝佳音喊了声:“二婶,我回来了。”老人转身看到了我们,迟疑片刻,慢慢地抬脚往路边走。

    “我们先把东西拿回去吧。”郝佳音说。

    我跟着她继续往前走,在一处石院旁,她推开一扇黑褐色的木门。一只母鸡被惊飞了,咯咯地叫着跳上了鸡笼。穿过小院,进了堂屋,我们把东西放下,各找了一把吱吱乱响的椅子坐下歇脚。

    二婶进来了,把铁桶和水瓢放在檐前的地上,转过身对郝佳音说:“你咋又来了,非要把我也克死?”她又扭头瞅着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你也是个不祥的人。”说完,她走进旁边的厢房,关上了门。

    “二婶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郝佳音说,“要不你先转转,我跟她说几句话。”

    我点点头,看她走进厢房。我点了根烟,走出院门,来到外边的土路上。我举目四望,满眼都是大山和密林,像是身处另一个世界。

    然后我想起了二婶的话,想着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不祥之人,还有郝佳音,一个满头白发、神志不清的老人,究竟从我们身上看到了什么玄机。

    这念头让我想的头疼,接着我又点了一根,直到身后的木门响起。

    郝佳音红着眼睛走了出来。她看我一眼,低头往前走去,我跟上她。好一阵子,我们都没吭声。坐到车上,我把烟头扔掉,开始掉头。

    “我爸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我妈在家务农,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原本有着快乐的童年。”她兀自一笑,笑容像河里的光影,转眼无踪。

    “有一次学生打架,我爸去劝阻,不料被人拿石头误伤,视觉神经受损,双眼竟然失明了。”她侧头看着倒后镜,像是看着飞逝而去的过往。

    “我爸丢了工作,整个人一蹶不振,我妈种地能力有限,家里渐渐就败了。”

    然后,她双手握拳,沉默了好久。看得出来,她正在顽强地抵抗着什么,那力量压迫得太久,早已深入她的皮肉,如今想要努力推开,竟是撕裂般地难受。

    “我不该恨他们,我知道。”她闭上眼睛,喃喃道,再睁开时,眼中闪着泪光。“我好恨,可我不知道恨谁!”

    我靠边停车,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我肩上。

    “我高中上了两年,辍学回家。一年后经人介绍,嫁给了花坟村的一个包工头。那人年纪大点儿,倒也没什么,就是太爱喝酒,一喝醉就回来打我。我那时还小,从没经过这个,每天晚上都怕的要死。”

    她蜷缩着,往我怀里钻。我摩挲着她的背,和她一起瑟瑟发抖。

    “直到有一回,我真的快被他打死了,我看见我爸妈一直哭,边哭边抽自己耳光。我就告诉自己,我不能死,不能像条狗一样死掉。以后我就跟他对打,只要他敢碰我,我就拿刀捅他。我睡觉都握着把刀。”

    “后来呢?”我说,“怎么离开的?”

    “他失踪了,也许是喝醉死哪儿去了,反正过了好长时间都没找到,”她说,“我也一直没生孩子,她妈一看见我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我立刻滚蛋,我就回来了。那时我爸早死了,我妈也不行了,等她一走,我就去了南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会劝慰人。我前妻常说我,沉默的时候像个黑洞,能把身旁所有的生气全都吸得一干二净。也许她说的对,但有一点她不懂,其实我能感受到一切。

    就像现在,我们在蜿蜒的山道上,周围全是高耸的山头和树木,而密林里的鸟鸣和山谷里的风声,似乎时刻都在提醒我们,这片滋养万物的厚厚土层,也可能是圈禁生灵的迷宫。

    “你出生在这样的地方,就得承当这样的命运,”我说。我指了指远处山腰一个拾柴火的小女孩,她身旁还坐着一个比她更小的孩子,“也许她会跟你一样,只要一直窝在这里。”

    “是呀,我不抱怨,我从来不埋怨谁,”她说,“但我想要改变。我不是个小女孩了。”

    “于是你去了南方,自以为收获了爱情,然后带着多年的积蓄和心爱的情郎回乡买房,一心想要开始新的生活,结果没想到引狼入室,领回来的不过是另一个人渣。”

    “你怎么知道的?”她抬头看着我,然后又靠在我肩上。“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在工厂里,他很会讨女人欢心,所以老是让我担惊受怕。” 她叹了口气。

    “也许都是我的错,骗了他的银行密码,把钱转到了我卡上,然后以此要挟他,跟我回到了这里。其实他没多少钱,也陆陆续续都给了我,甚至可以说,在这儿全是我养着他。”

    “可一到乡下,他就变了,跟周围人一样粗俗、狭隘、目光短浅,甚至还染上了不少恶习。”我想了想说。“也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过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原形毕露而已。”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盯着我,幽暗的双眸深不见底。

    “现在,我是个警察。”我说。这话的确有些敷衍,但那种感觉一时之间很难说的清楚。“我是说,一个人生在哪里,可能永远都是哪里的人,你的根在那儿,你没法剪断它。”我相信,懂的人自然能懂。

    “我懂了,”她说。她坐起身,目光在眼前的山谷间游移。“怪不得我跑得再远,都洗不掉它的味道,原来是这样。”

    “是呀,就是这样,”我说,“你摆脱不了,我摆脱不了,谁都摆脱不了。”

    “你也想摆脱吗?”她说,“你那里不好吗?”

    “以前没觉得不好,直到……”我舔舔嘴唇,看着一只贼头贼脑的喜鹊,一头扎进密林深处。

    “直到结婚以后,我才发现,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是说,不仅仅是她这个人,是她这种人。不过……”

    我顿了一下。“也许结婚之前,我就有这样的预感,可我觉得我能解决。那时候我非常年轻,觉得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我愿意,一切都能……”我笑了笑,扭过头去。

    “那后来呢?对了,你们离婚了,那她人呢?”

    “在下边,”我跺跺脚说。“地球的另一边。也许,那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嗯。”她低下头,喃喃地说:“她走了,你还在这儿,你一定很伤心吧?”

    “是呀,我很长时间都走不出来,直到遇见你。”我说。

    她笑了,低头把乱发拢到耳后,“遇见我,怎么了?”

    “感觉又有了希望,”我说,“我想,我已经能跨过去了。”

    我握住她的手,扣在一起。透过玻璃,灿烂的阳光在我们身上跳荡,暖暖的,满是香甜的气息。

    只是高耸的山头,很快就遮住了阳光,只剩巨大的阴影,渐渐地将我们吞没。

    回程路上,我们又经过了那片开满野花的荒草地。她似乎有些累了,闭着眼睛靠在座上。

    “你不喜欢这儿吗?”我说。

    她睁开眼睛,我指了下窗外。她先是一愣,然后回过神来,垂下眼帘。

    “当然喜欢,”她说,“以前我常来这里,跟他吵完架后,我要么会去丁香河边,要么就来这里随便找个地方躺下,一边听着风的哭泣,一边反复地听《女人花》。

    甚至有时候我想,要是能住在这么一个地方,周围有这么多花作伴,枕着丁香河的水声入眠,最重要的是,每天心爱的人都陪在身边,那真的是死而无憾了!可惜……”

    “可惜什么?”

    她苦笑一声。“旁边的工厂扩建,我连现在的房子都快保不住了。”

    “是吗,扩建面积那么大?”

    说完,我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一个念头来。我正要说给她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扭头看她,她一脸愁容。我不确定这个想法能否成真,但绝对值得一试。

    继而一想,不管对她,还是我,或许这都是一次命运的巨大转机,足以让我们跟过去一刀两断,去迎接新生活的到来。

    我想,这不仅需要条件和契机,更需要非凡的勇气和决心。此时此刻,这些都具备了。

    然后,我跨出了那最危险的一步,又把刚刚拼起的微弱希望生生打碎。

    两天后,我找副镇长刘同吃了个饭。他知道我平时不好这个,起初也有些诧异,后来挤了挤眼说:“是不是好事快成了?”

    我知道我跟郝佳音的事儿,镇上早就传开了。小地方就这样,何况我们这孤男寡女,闲言碎语更是不计其数。

    酒过三巡,我叹口气,哑着嗓子说了句:“哪儿有什么好事?在这丁香镇上,我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哪还敢有别的念想?”

    “啥意思,咋落脚,难不成是想买房?”刘同说,“看中哪儿了?叔帮你砍价去,叔这张老脸还值俩钱儿。”

    “也不是。”我咂咂嘴,思忖着到底该怎么说,“我就明说了吧。郝佳音的房子,工厂不是要征嘛,你看能不能这样,也别让她住安置房了,另外给她弄块地吧。”

    刘同扑哧一笑,“咋,你也要当上门女婿?”

    “我这人无牵无挂,到哪儿都一样。”我说。

    刘同笑完,想了想说:“拆迁安置,是镇上统一安排的,要是独独为她,我还真不好张这个嘴。要是你能……怎么说呢,你也知道,咱基层的同志留不住,但凡有点能耐的都想往外走,工作不好开展呀。”

    “我这人没啥野心,”我说,“要是在这儿安了家,我就能安心地待下去。”

    刘同看着我,似笑非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找原单位说去,现在机关僧多粥少,只要我要求,他们肯定求之不得。”我说。

    “好。”刘同一拍桌子,“说吧,看上哪块儿地了?”

    出了镇子有五六里,往西山去的路口边,那片开满野花的荒草地。我的梦想之地,不,是我们的梦想之地!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详细给他描述了那块儿地的位置。他对野花不感兴趣,只想知道有没有权属,是否真的是一块儿荒地。

    半个月后他给了我答复,原则上同意了,算是置换,让我先找人设计,手续还得慢慢来。我明白,人家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但是自从接到消息,我还是激动得坐立不安,手心全都是汗,又像喝得酩酊大醉,大脑几近空白。我一只手抓住衣襟,另一只手扶住墙,仿佛梦游般回到宿舍。

    我锁上房门,用被子捂住头,扯着嗓子吼了两声。然后我坐起身,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壁,不知不觉间,几滴泪水滑落下来。

    而在泪眼朦胧之中,我分明看到一间院落已在万花丛中悄然升起,只待我轻轻地叩响门板,就会有人为我开启。

    第二天,我约了郝佳音,说要带她看个东西。我请了半天假,开车去接她。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关了店门,穿了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背着个白色的小挎包,站在台阶上等我。看得出来,她化了妆。我喜欢她化了妆的样子,还有她甜甜的笑,透着股无法言喻的柔美和光芒。

    坐到车上,她傻傻地笑,问我要去看什么。我猜,她是以为我要给她买首饰,或是漂亮衣裳什么的。

    是的,以前我是这么说过,说有时间带她去县里转转,去市里也行。

    我摇摇头,跟她说:“快了,快到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打我一拳,右臂支在车窗上,捂着嘴巴朝外笑。

    的确很快,十分钟的车程,我们到了。

    我停下车,扭头问她:“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她说,“我以为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谢谢你!”

    “我想让你一直这么开心。”说着,我打开车门,“来看看这个吧,你的梦想,也就是我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我从车上下来,等着她。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懂我的话。她朝车外扫视一圈,看看我,又看看车外,低头坐在车上。我走过去,打开车门,把她从车上拉下来。我拉着她,跨过公路,朝那片荒地走去。

    “我想好了,院子建在后边,把那几棵樱桃树圈起来,你要喜欢,再种点儿别的。”我们走到草地上,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房子就建在路边,前面留点停车位,一楼建成超市,二楼三楼开旅馆。镇上工厂一投产,咱这生意肯定好。”

    我说着,扭头看她,忽然见她脸色苍白,额头全是汗,身子一晃,差点儿摔倒。我赶紧扶住她,把她抱在怀里,声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我,像看一个遥远的陌生人。过了好一会儿,身子颤抖起来,落下两行眼泪。

    “我,我心口疼,”她说,“快点回去吧。”

    我立刻把她抱到车上,调转车头。我说带她去医院,她坚持要回家,她说家里有药,想回去睡一觉。我把她送到家,正要跟着进屋,忽然手机响了,镇上通知要开会,我叮嘱她几句,匆匆离开。

    晚上我去看她,店门锁着,旁边的大门也锁了。我打她手机,她接了,说是还在睡着,没什么事了。想着让她好好休息,我就没再多说什么。

    之后连着两天,局里组织学习,我就一直待在县里。我记挂着她,给她打了几个电话,但一直没人接,信息也不回。我让所里的同事帮忙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同事回话说,门一直锁着,喊人也不应。

    学习一结束,领导请吃饭,我心急如焚,编个理由推辞了,然后连夜开车往镇上赶。但是回去也没用,跟同事们说的一样,她家里一团漆黑,死一般沉寂。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合衣往床上一躺,盯着墙角的蜘蛛网,凌晨才昏昏睡去。醒来一觉到中午,我坐起身,揉着酸疼的脖子。

    这时,我看到手机的呼吸灯一直在亮。我点亮屏幕,是一条短信,郝佳音发的,一小时前。

    她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会一直爱你!

    十四个字,我看了几十遍,但我还是不明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是,我做错了什么?至于她说爱我,她从没说过爱我,现在突然说了,人却不见了。

    我又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我们相识的点点滴滴从我脑海流过。

    从那个寒冷的雨夜开始,天一点一点地暖和起来,不知不觉、波澜不惊,可就像枯萎的野草重新迎来生机,我的心里也一寸一寸地燃起了火焰。

    扪心自问,我没有太高的期望,只想守住这份平淡和温暖,为仓惶的生活找个稳当的落脚点。为此,我不惜拿余生的前程去换一块无人在乎的荒地,不惜……

    荒地。我突然睁开眼。对了,郝佳音就是看到那片荒地时开始犯病的。在那之前,她满怀期待,本来以为我会给她莫大的惊喜,可我却让她失望了。

    或许我不该草率决定,事前没跟她透漏一点风声,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这么大的事情连个招呼都不打,无异于是在侮辱她的尊严。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不告而别,不该用这草草的短信,把我的希望一笔勾销。

    想到这里,一股怒火油然而生。都怪那块地,不知怎的竟让我鬼使神差,办了这么一件蠢事。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拳砸在桌上,然后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冲出了房门。

    我开车来到那块地边。微风吹过,花草招摇,仿佛都在对我嘲笑。我一踩油门,冲下路肩,把车开到那块地里。我又加大油门,冲上斜坡,一直开到樱桃树下。

    荒地里凸凹不平,还有乱石、断枝和齐膝的杂草,再加上松软的土堆,车子不是颠簸就是后轮打滑,开起来非常艰难。但我不管不顾,只想从这头开到那头,再调转方向碾回来。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甚至什么都不知道,只想这么癫狂地冲来撞去,只想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草全都断掉,我缩成一团的心才能稍微轻快一点。

    直到一根东西从土里伸了出来。

    我已经是大汗淋漓,累得气喘吁吁,虽然只是坐在车里,不停地踩油门和刹车。我熄了火,靠在椅背上,松开领口,抹去额头的汗水。   

    正午的阳光照在黄褐色的土地上,照在那截土里伸出的东西上,远远望去,像是淤泥里正泡着一根烂藕。

    我下了车,走过去,蹲下身,又从身旁捡了根树枝,把那东西粘上的土块刮掉,又把它挑起来,换成相反的角度落到地上。

    那是一根手臂,连着一只被剁了食指的左手,手背筋骨暴突,蚯蚓一般。

    我踩了踩脚下的位置,想用树枝再扒几下,但刚伸出手去,我就改主意了。

    我抬头望望天空,几朵白云连成一片,遮挡住了太阳的光芒。我又望了望远处的公路,空空荡荡,了无人迹。

    我起身找了个更大的树枝,把周围的泥土拨过来,把那根东西埋住。

    我又找了几个板结的泥块,放在上面,然后踩碎,又捡了些细枝碎叶洒在上面。我不想让那里看起来隆起了一块,就开着汽车,用一边的轮胎慢慢地压实。

    我把汽车开到路边,又走回去,找了根带叶的树枝,把轮胎的印痕统统抹去。我磕掉鞋上的泥土,坐进车里。我最后一次看那块荒地,忍不住往外吐了一口。

    我不恨他,我只是恶心。

    我不知道郝佳音是怎么做到的。也许事先有过精心策划,也许是激烈争吵的一时失控,然后从几里之外的家里,把个一百多斤的汉子弄到了这块荒地。

    但不管怎样,她做到了。我相信那铤而走险的每一步里,都饱含了她强烈的恨意。

    但我依然恶心,对这一切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我把车开到丁香河边,脱了鞋袜跳到河里,把车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尤其是轮胎,胎纹里的每一点泥土,我都洗得干干净净。

    完了,我扔掉抹布,浑身一软,瘫在河边的沙地上。那一刻,我感觉体内的氧气全都排空,全世界都静止了,所有的希望和悲伤,所有反复追忆和竭力忘却的一切,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在晴空烈日下烟消云散。

    从此,我再也没有郝佳音的消息。

    一开始那几天,我还是无法释怀。我找局里同事帮忙,对她的手机信号定位搜索,但最后一次信号出现,就是那天早上给我短信的时候,位置已是遥远的西南。

    我没有再追查下去,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许现在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似乎事儿还没完。

    刘同问我,那块地还要吗?我本来是想一口回绝的,但突然一想,如果那块地落到别人手里,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但就算是我要了,又能拿它怎么办呢?

    我一时之间难以抉择,只好对他说,让我想想,再想想。

    晚上去食堂吃饭,我一进门,屋子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埋着头,没人看我。我打了饭,独自坐在一边。等人们走得差不多了,小于凑了过来。

    “那个花坟村的包工头我去查了,”小于说,“资料少得可怜,只说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我说,“听说当初是离家出走?”

    “嗯,”他看我一眼说,“有什么区别?”

    是呀,没什么区别,都是消失不见了。也许,他还在那里,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只是人们没看见而已。

    我忽然又想起了二婶的话,她说我们都是不祥的人。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来的,但我想她说的很对,也许苦难经历得多了,自热就能有这份眼力。

    吃过饭,我又和以前一样,开始了自己的游魂之旅。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在黑暗的地方多待一会儿,想在黑暗的最深处寻得丝缕的慰藉和温暖。

    不过,我不再听《漂洋过海来看你》了,太矫情,也不配。郝佳音也是,她的生命里不该再有《女人花》。对我们而言,黑夜便已足够,其他都不应奢求。

    这就是我们的爱情故事。迄今为止,我始终这么认为。否则,它将没有任何意义。不过,这不是它的全部。因为我们依然活着,只要我们活着,它就如影随形,永远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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