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会变温柔，是彻底懂了。

原来人会变温柔，是彻底懂了。

宋小野在这条街上是出了名的调皮。拉帮结派，攀高爬低，行尽顽劣之事，活脱脱一只皮猴。她曾经一度极为迷恋张岱，甚至连墓志铭都想弄成“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后来听到许巍，在舞台上弹着吉他浅浅地唱：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这世界的繁华。于是她颇为哀伤的想，算了，活着住在房子里，死了也出不去，何必呢，到底一娑青烟四海为家来的痛快。

宋小野的爸爸在街尾经营着一家生意惨淡的书店，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坐在收银台后面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妈妈是家庭主妇，脑子里只装的下菜市场和一方麻将桌，经常围裙都忘了脱就急匆匆地赶赴牌局，看到宋小野放学经过牌桌，她就会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让宋小野去买包烟。宋小野觉得他们能组合成家庭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他们的关系还不错，至少看起来是。

后来宋小野渐渐长大，才明白大人的关系总是隔着薄膜，就好比两粒花生，它们同处一室，相敬如宾，却又都裹着密不透风的红纱，直至死亡才在咀嚼的牙齿间看一眼彼此破碎的真容。

宋小野的死党，是一个很是文静的姑娘，名唤唐舒窈，取自诗经里的“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她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天气里和宋小野解释自己名字的来源，眼睛弯成一座十分文艺的吊桥。宋小野忙着写今天的作业，吸着鼻子说，你爸取名字可真费劲，翻了不少书吧？唐舒窈一拍桌子，蹭的站起来，委屈巴巴的说，我爸是文化人，不用翻书！宋小野强忍笑意地敷衍，嗯看的出来。

这场谈话在唐舒窈恼羞成怒推门而走中结束。宋小野抄完了作业，歪着脑袋想她爸为啥给她叫这个名字，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叫宋大野好像不太礼貌。

日暮西沉，宋小野出了校门，在墙根的杂草里拖出一个滑板，一路飞驰的回家。在楼下碰见唐舒窈的爸爸在花坛边抽烟，颈脖处的金链子差点晃了她的眼，手上拿着一个便携式烟灰缸。宋小野想，明天还是给唐舒窈买份煎饼果子好了。

宋小野还有一帮子哥们儿，他们偶尔约在学校的天台上喝酒，两条腿晃悠在栏杆之外，像在晾晒风干的腊肠。瓶子里的啤酒兑了红茶，喝进嘴里淡的几乎没味，宋小野把酒瓶扔进垃圾桶，发出“tong”的声响。他们谈论漂亮的女孩，机车的性价比，深海里的鱼类，甚至有时候，会哀叹近现代文学的衰弱。在他们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对情侣在拥吻。

宋小野想，虽然每个老师都说他们是坏孩子，但是认真说起来，他们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宋小野高考前一个星期，爸妈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那天天气很不好，暴雨倾盆，没有风，雨点里仿佛裹着铅，笔直而沉重的在地面砸出一个又一个涟漪，一圈圈荡漾出漆黄的污水。宋小野回到家，桌上罕见的没有摆出温热的饭菜，花瓶里爸爸昨天买的百合怏怏地耷拉着脑袋。爸妈的房门关着，突然从里面传来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喊，离婚，现在就离，我不等了，我等不了了。然后是爸爸沉重的叹息，小野还小阿。宋小野如鲠在喉，寸步难移。在玄关处站了将近十分钟，脚被脏湿的鞋子泡久了，脱下来的时候又股难言的臭味。很想吐。

当晚宋小野在唐舒窈家过夜，两个人躺在粉红色的公主床上，盖着毯子并肩而睡。宋小野先开口：我爸妈要离婚了。唐舒窈瞪大了眼睛，认真的观察宋小野的表情之后憋出两个字，真的？宋小野点点头，说，其实我早有预感，只是我没想到，竟然是我妈先提。月光很亮，不知道是谁熄灭了灯，但是房间里的一切物什都很清晰。唐舒窈看见宋小野的脸上爬满了泪水，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宋小野还在说，我从出生，就一直听见身边的人说他们不合适，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完全契合的人么，我以为时间这条细水，只要它一直流淌，就一定能使土壤深处的红豆破土而出，熬成相思。可是我忘了，那片土地，或许根本就没有红豆。唐舒窈侧过身将她紧紧的拥抱在怀里。

高考完的夏天，整个城市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燥热。宋小野的爸妈正式离婚，她谁也没跟，选择和乡下的奶奶一起生活。她的那帮哥们儿来找她玩，在院子里被鸡啄的四散奔逃，奶奶从屋子里出来，慈祥地笑，别怕别怕，不咬人。他们去后山摘野果吃，遍地开花，灌木丛丛，蜂飞蝶绕，男孩子无所顾忌的穿越其中，笑声爽朗。女孩子穿着短裙，畏缩不前，宋小野脱了外套给她系上，拉了手一起奔跑。

有人开口问道，你们以后要做什么？

这些年来，他们讨论过无数个话题，天马行空，应有尽有，唯独绕过了梦想。谁也不是小孩子了，科学家宇航员这类字眼根本难以启齿，大人说的话，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更多的人倾向于老师，医生，公务员，稳定，且易实现。

绕了一圈，最后轮到宋小野，她的张岱和许巍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像天上忽远忽近的云。她笑着低下头：我啊，我只想找个能和我一起种红豆的人，抵死缠绵。

远处的山顶飞过一行大雁，在天空中肆意的变换着队形，一路往前，愈飞愈高，好像要融进那如火的晚霞里，以向死而生的姿态从荼蘼中发出温婉又激昂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