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黄金岁月-S03E07

工作十五年 （1996～2011）

形势比人强，求之于势，不求之于人。从少年的青铜时代，经过青年的黄金时代，我已经进入中年的白银时代，必将进入镀铜的铁锈时代。

现在以退步为进步，喜欢读杂书，喜欢读闲书，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於无为，有时候会复盘，看看那黄金岁月自己的收获。

1996年到2011年，十五年时间是一个乐章，我是幸运的，作为一个点，找到了快速成长的线（公司），和稳健发展的面（石化行业），并且经济的快速增长（中国的黄金时代）。快板与慢板之间要记录什么？从翻译－项目工程师－材料与工艺工程师－质量主管－产品质量主任－安全顾问- 采购主管一路走来，有什么事情是值得骄傲的？又有什么事情要引以为戒？

（一）第一条小船

1996年4月，下午，我站在矿大的邮局里，拨通了广东的长途电话。电话里我紧张地用英语做着自我介绍，脑海里所有关于工作的联想，在这一刻与现实对接了。我得到了一份A公司的工作－英文翻译，A 公司是一个刚刚筹建的新加坡投资的钢铁厂。

7月上班的第一天，我只会翻译，不会电脑，当我用手稿交差时，来自新加坡的项目经理说：对不起，如果一周之内不能用电脑工作，请卷铺盖走人。政府公文，项目进程，内部文件，施工方案，大学里所有背过的应付考试的英文已经不够用了。我只有一本简单的英汉－汉英词典，很多次翻译出来，新加坡的经理看不懂，于是我只好用普通话跟他解释一次，他用英语再解释给我听。或许是我的诚恳态度，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办公室的几位工程师很愿意教我，其中有位来自北京首钢的韩工，热心的大姐，项目文件的翻译一半要求助于她。项目组人少，我除了要做翻译之外，还有很多的杂事也是要做的，比如安排施工材料送检，项目设备卸货等等。

重要设备用一个大船从天津拉到汕头港，公司安排我在港口监督卸货，熬了一个晚上，可是白天的时候码头不放行，把韩工气哭了，我冲进码头办公室，对着负责人发了一通火，第一次对着人发火，表面强硬心理发虚，结果放行了。

12月，主要的设备已经进场，土建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干着，职工宿舍开始做地基了。关于未来的梦想序幕刚刚拉开，我说：要好好工作，努力向上，在公司有个发展，分到房子…….从新加坡专程飞过来的总经理说：对不起大家，公司决定项目停止了，我们会给每人一笔遣送费。我眼看着就要失业了，我才工作了半年。行政等人员陆续被遣散了，每天办公室的气氛很冷，留下来的也在找工作。我被留下来，协助主要工程师做项目的结算，每天都是新的东西，每天有做不完的报表。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经历了第一个经济危机，叫1997东南亚经济危机。公司是新加坡的大公司，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止血，停止新项目。东南亚国家和地区的外汇市场和股票市场剧烈动荡，以1998年3月底与1997年7月初的汇率比较。各国股市都缩水三分之一以上。各国货币对美元的汇率跌幅在10%~70%以上，受打击最大的是泰铢、韩圆、印尼盾和新元，分别贬值39%、36%、72%和61%。危机导致大批企业、金融机构破产和倒闭。例如，泰国和印尼分别关闭了56家和17家金融机构，韩国排名居前的20家企业集团中已有4家破产，日本则有包括山一证券在内的多家全国性金融机构出现大量亏损和破产倒闭，信用等级普遍下降。泰国发生危机一年后，破产停业公司、企业超过万家，失业人数达270万，印尼失业人数达2000万。资本大量外逃，据估计，印尼、马来西亚、韩国、泰国和菲律宾私人资本净流入由1996年的938亿美元转为1998年的净流出246亿美元，仅私人资本一项的资金逆转就超过1000亿美元。

(二) 第二条中型船

我经历了1个月左右的挣扎，照着报纸的广告去投简历，去人才市场，好像每一间公司都写着只招女的不招男的做行政和翻译。 翻译工作的门关上了，上帝打开了另一扇窗。

1997年1月中旬，在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里，我经熟人介绍，有机会和C公司的王总经理聊了1个小时，他握着我的手说，公司很高兴有机会请到你这样的人才，考虑一下，是否要来我们公司。两天之后，王总说董事长来了，要进行再一轮的面试，下午我第一次去了C公司的办公室。这是两套打通的民宅，不同的房间都改作办公室，不时传来英语的笑谈，几个金发蓝眼睛的外国人，十几个中国人，都忙碌着，桌上堆满了文件，每个人都很友好，忽然意识到这正是我要的工作环境。在等董事长的时候，王总说，来吧，帮忙做些翻译。一个小时后，总经理只是拉我过来和董事长见面，介绍说，THIS IS DAVID. THIS IS MR. MARTIN. 握手之后所谓的董事长面试结束了。下班的时候，他说，今天就算你上班的第一天吧。第一天？我的工资还没谈呢？工资？来和财务谈一下。于是我进入了C公司，没有合同，没有手续，也没有签字，但戏已经开始了，（哈哈，合同是三年以后补签的）。这天是1997年1月21日。

我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C公司，进去之后才知道C是世界500强与当地的合资公司。

两个月后，在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和新来的英国项目经理JOHN面谈，王总推荐我过来做项目翻译的，男的，可以跑工地现场。因为谈到我大学学的是材料，JOHN 问了两个简单的关于材料的问题，我一个没听懂，另一个不知道答案，只好苦笑一下。他说，愿意做项目检验工程师吗？我不知道这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打了个自行车的比方，而且说只要我愿意，JOHN可以安排人来教我，OK. 我成了项目组的培训生，唯一一个没有经验的空白的名义上的助理检验工程师。我学习开车，我帮着在现场做翻译，我于是有机会和澳大利亚的土建工程师PET POTER和美国工程师DAN一起下工地了，从简单的土方工程开始，什么是合格的回填土，什么是安全的爆破规定，什么是标准的项目进度报告，所有的一切从0开始。一个月的风吹日晒，我变成了项目组里又一个 ‘黑人’工程师。土方工程有很多的自由时间，如等开山放炮，或画好线挖掘机开挖的时候，我们三个就向大海里比赛扔石子。

半年之后，我的正式的质量师傅KH 来了，是个韩国人，项目经理说他头脑里装的是检验的圣经。我开始了真正的检验工程师之旅。考察承包商，验货，开施工质量会议，焊接考核，机械安装，管道油漆等到。有机会全国各地飞行，还有机会去韩国出差，太新鲜了，太有趣了。项目大部分材料都是进口的，只有部分消防，码头材料受相关规范的要求，才能使用国内的工厂，即使只是不多的几家，我也很开心，即可以项目节约成本，又可以提升国内制造的水平，我觉得做着很有意义的工作。所有份内的工作很简单，有设计标准有规范；而工作的另一面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这是最难的，没有标准可以依照，只是所谓的良心，没有见识和技巧，没有经历过吃亏上当，是不能领略的，所有学校关于好公民的教育都没用排上用场。灯红酒绿，迎来送往，管理人员政治斗争，这些留在去北海道的路边教堂说吧。

项目快竣工的时候，我负责临时供水管线的施工，刚开工几天，就做不下了，工人说再干活就要被人打了。在路边的一个棚子里，见到了放狠话的人，他的临时住所吧，养着三条大黑狼狗。“没给钱，怎么就从我的地盘过？”公事公办，好说歹说，没用。最后还是通过当地派出所私了了才能继续。

项目进展波折迭起，三年换了13任项目经理，工地也是干干停停，设计改了又改回来，心理也是没底，这能建成吗？项目快结束的时候，一方面看着荒地终于变成了现代工厂，高兴；但更多的是心慌，以后去哪里？要做一个四处漂泊的项目工程师吗？下一个项目工地在哪里？几次内部面试，想工厂建成之后转去做操作，公司说对不起，没经验连操作工都应聘不上，这不是我们的公司？我们洒汗水的家园吗？这才明白我们不是公司的主人，只是工人，公司是否要你留下来不是功劳而是价值。幸运的是最后换的第13任项目经理是我师傅KH的老同事，事情简单解决了，原来价值之外还有人情。

2000年我正式转去了工程维修部，做负责材料和计划的工程师。一切又从头来了，负责建备件仓库的时候，一无所知，如货架要几层？每层多高？货架之间的距离怎么安排？所有的备件要怎么摆放？当建完之后，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几年里留在记忆里的事情包括梦里被手机叫醒过，冬夜去公司安排紧急抢修过，加班加点连续周末不休过。

我的工资一步步增长，我的不满足还是忍不住表现出来。经理的虚拟胡萝卜轻易的把我挡回来了, “你现在工资和司机一样多，可是十年后呢？想想，司机还是差不多，你可以翻十倍了，小伙子好好干吧”, 公司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职位合并，总公司合并，合资股权变化，主管离职，内部升迁，新项目，裁员。生存的法则就是灵活适应。

能去IT做企业ERP吗？能；要不要试试去做财务？要；安排人事培训吗？可以；安排工会活动？行。做质量主管的两年，负责实验室，客服，库存，SAP 内部顾问，有6个下属。原则是全部放手，安排工作交差轮换，要求每一个人会做至少3份不同的工作，公司的事情不会因为谁离开就做不下去。推行个人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公司的事情在大也是小事的理念，追求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在C公司的8年里，正式的非正式的工作头衔，象时尚帽子一样在我的头上换来换去，只要给机会试，没有什么做不了的工作。

知道，我开始喜欢不一样的生活。

（三）第三条大船

2003年开始，投资300多亿元人民币的D公司在大举招人，我的几个老同事陆陆续续进入了D公司。我看中D 公司的规模和面向全国的平台，我先后三投简历，一份应聘码头主管，一份应聘SAP顾问，还有一份应聘市场部质量主任。

经过两次面试，2004年5.1节过后到在D公司的广州办事处上班。多年的积累终于换到了一份市场部的新工作，做产品质量主任。

我喜欢这份工作，之一我很想在广州这个城市工作一段时间，之二我更想在市场部尝试一下。陌生的行业用到了我的适应能力，而且D公司的文化和C公司很接近，只是规模放大了30倍的。安排我的工作如果无从下手，我相信公司知识经验和标准，肯定藏在某人处，只要你找对了人，事不是问题，于是我在公司里找到了新的导师COLIN，工厂生产部门的质量经理，我自己将工作重新定位，视野放宽，不局限于市场部门，放眼全公司，自己安排在组织架构图上虚线汇报给COLIN，欢迎工厂的质量顾问可以来参与我的工作，我同时有机会去和他们了解生产。特别需要感谢我的直线客服经理MILLY，她适时地引导我，给我平台去表演。我的工作可以用市场部的垃圾筒来形容，只要是职责不清的工作，或HR、IT，FN跨部门对市场部门的要求，统统归于我的名下, 如做市场部的人事培训协调员，FN 的VAT 发票流程起草人, IT的联络人等等。

D公司工作的3年里可以骄傲的事情：从无到有建立了管理体系，客户满意度体系，产品质量标准；做SAP 讲师，上百人听过我的课。成功地与保险打交道，为公司收到了数百万的理赔。做了三年业余娱乐队长，安排部门的团队活动，负责吃喝玩。同时也学到了经验教训：要学会说不。如果只会说是，在公司的价值就低，只有会说“不”，才会渐渐的树立个人的威信和专业权威，甚至偶尔做下绊脚石也好。以此为原则，在公司内部顺利地扩展到了2006年的下一个工作，产品安全顾问。工作越来越标准，人员也越来越本地，十年的工作经验也许大学毕业一年就可以上手。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2007年，内部转岗做了采购主管。2008年以前的日子非常好过，原料买多了，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油价一直在上涨，化工品的价格也一路上扬，几年来都赚钱，而且赚不少钱，很多钱都是库存赚的。那时候最大的风险，是采购的量不够，减负荷或断货就面临着不能赚钱。就是2008年当年的话，前面的日子也很好，一点都看不到危机的迹象，国内奥运会热热闹闹的，国外的高盛还说，原油紧缺，会看到每桶200美元以上。中石油一上市就从16元1股涨到48块。前面九个月，我们公司也是很赚钱，有几个亿的净利润吧。可是到了10月份，油价忽然就暴跌了，布伦特计价的原油每桶从147美元直线跳水，到了30美元。中间还有很多人坚信80美元，和60美元，都是油价的钻石底，所以很多人还抄底抄在了半山腰，到最后发现很多化工品直接就打一折，甚至比矿泉水还便宜，投机变成巨大的亏损。前几个月赚的钱10月份都全部亏回去了，还不够。

2008年10月份的某个周三，会议室里，总裁的脸涨得通红，“快，你们想办法，把仓库里6个亿的原料库存泵出去，把未来两个月的20亿的合约货退掉”。我在化工公司里做采购，每年过手金额都是天文数字。每次合同都用了各种各样的技能伎俩心机，这为公司争取了最大的利益，当然也让对方能有所交代，表面上说都是双赢。

你看见打麻将有双赢的吗？即使有双赢，也是和另外一个人合伙骗另外两个人的钱。我为自己谈判的技巧，一点小聪明，沾沾自喜。

整个世界化工油品贸易就冻结了，就像是电影2020里面的冬天。到处都是装了化工品和油品的船，韩国不要货，日本不要货，台湾也不要货，宁可不要违约金了，货没有人要。因为有几个大银行都出了问题，欧洲的，美国的，还有开了100年的银行都倒掉了呢。所有银行开出的信用证没人敢收，因为还不知道还有几个银行会跟着倒霉。有现金就最好。很多贸易公司都只能跑路，老板跳楼了。世界好像到了末日。更糟糕的是，当时我们长期的合约价格都是取平均价，现在用固定价的现货价格来买，会比合同价便宜1/3左右，我们的下游客户也开始违约，纷纷推迟要货，或者是重新谈价钱，我们的原料，也面临同样的压力，怎么办呢？

我们之前一直和客户与供应商说，我们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公司，可是如果执行合同的话，我们就面临几亿元的损失。怎么办？

北方某公司是我们的最大的供应商，这一年的合同还有三个月了，也就剩下七个亿左右的合同没执行。 这个合同年初时，都是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谈下来的，现在毁约，明年怎么办呢？这是我们的战略合作伙伴呢！

飞往北方城市的飞机上，我和刘哥都很沮丧。他说，“哎呀，怎么办呢？怎么开口呢？”飞机经停杭州的时候，因为天气原因飞不了，我们反而松了口气，可以缓一缓，再想想对策吧。在杭州住了一晚上，我们俩都没有心情去逛夜景，在酒店附近各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就着两台蒜一点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苦笑一下。我说，“就开口求人家吧，日子难呢。明年他们难的时候，我们再帮帮他们吧，那怎么办？还是把实际情况讲一下吧，我们也不是有办法。”

上飞机之前，我们在电话里先跟他们的计划处长先打了招呼，就说看看有没有办法能把这个合约挪一挪，对方也听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跟他们老总汇报了。我们一下飞机，就直奔吃饭的饭店，他们在那里等我们。我们还没开口呢，对方老总主动说了，“别不开心，随头丧气的，你们有什么困难，我们来帮忙解决吧，我们虽然也难，但是可以内部消化。”他们理解我们，他们的客户也纷纷找他们要谈价格啊，推船期。其实最主要就是不要货。他们内部也做了很多协调的方案，营销处长做了沟通，所以他们不为难我们。这是患难之间见真情啊，所以那顿喝了很多酒啊，喝吐了好几次，没有什么话好说啦，都在酒里了。

我们怎么渡过难关呢？其实都是刘哥平时讲的，要多在客户的情感银行里存钱，客户有困难的时候多帮帮客户吧，那么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客户也会主动帮我们。或者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去帮助更困难的人，每天不管怎么样，开心一笑。

2008年的时候，吴晓波出版了一本书叫《激荡三十年》，因为08年要在我们国家举办奥运会，所以年初的时候大家都特别高兴，结果一季度南方大雪灾，二季度汶川地震，三季度份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四季度三聚氰氨。2008年中国经济也是非常扑朔迷离的一年，然后中央政府出了4万亿。

渡过难关，哪有什么诀窍啊。面对，接纳，处理，放下，平时种下善意的种子，这就是诀窍吧。

有人说，经济危机七八年会再来一次，但是人都没有记忆。鱼也没有，它在水里的时候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小结)

十五年一晃而过，从点线面体的角度去回顾，个人就是一个点，人是环境的产物，做过的工作，读过的书，认识的人，都是自己与众不同的生态。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做个投资，上了讲台，尝到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工作的两条底线：第一不能碰公司女人，第二不能碰公司的钱。其他，任你发挥，工作就象游乐园的过山车一样度过，寻导师自己也要做别人的导师，每个人有试错的机会，才有所谓的幸运十五年。是否也有很多人，十五年之后，与我一样碰到了玻璃屋顶。怎么办？横着走，多经历一些职业，括开自己的人脉，可能比没有升迁赌气有意义的多。成功还是失败，不能以一次两次，一年两年来衡量。工作的核心不是完成任务，而是如何与人打交道。

眼界，胸怀，位置，角色，分寸，每一样都需要时间慢慢积累和磨练，大气晚成或许是另一种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