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房间

三个房间

1

他推开了房间的门，一股闷了很久的霉味袭向他的鼻腔，他不由打了个很响的喷嚏。正中央是个檀木雕花大床，他把自己摔在床上，木床遭到重击，发出了吱呀的一声。他感到筋疲力尽。瘫在床上，两眼盯着那扇紧闭的窗，仿佛他用眼光可以把它盯开。霉味很重，他理应推开那扇窗，但他感觉不到丝毫起身的意愿。算了，这毫无意义。

很多年前，他从书店里买回了一本叫《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的书。那时他很天真，也很虔诚，认真地一页一页读完了那本据说很经典的书。如今躺在床上，望着有些许裂纹蔓延其上的天花板，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本书。他觉得很讽刺，简直想穿越到那个时刻，骂自己一声傻逼然后把书撕成碎片。他摇摇头，随之否定了这个念头。关书什么事。终究还是自己的问题。

这个季度的销售业绩惨淡。距离任务目标遥遥无期。上次销售经理已经给过他通告了，下次再完不成任务就可以滚蛋了。他也想滚蛋，这个行业不是人待的地儿。你得变成狗，哈巴狗一样的夹着尾巴摇尾乞怜，眼巴巴求着盼着客户给你口饭吃。还得有猪一样厚的脸皮，哪怕对方以厌恶的眼神扫向你骂你羞辱你，你都要笑脸相迎奉陪到底。这钱是跪着挣的，毫无尊严，猪狗不如。这样的职业、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混到这个份上，他无颜见家乡父老。当年，他也曾风光过，村里第一名大学生，村长派人敲锣打鼓给他送来喜报。那些时光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后来从大学辍学，他做上销售这一行，本指望着能挣到钱出人头地，没想到把曾经的风光与做人的尊严输得荡然无存。

他想抽烟想得发疯。让这一夜成为最后一夜吧，心中有个声音暗暗地说道。把这一生的屈辱与狼狈抹掉。他从口袋里摸到了烟，仓皇起身，目光在房内四处扫视。终于在拉开了那书桌的所有抽屉之后找到了一个绿色的打火机。

这桌子很老旧了，表面暗红色，桌角被磨蚀得露出了木头本来的材质。很快他就被烟雾笼罩，连抽了七八根后突然被自己吐出的烟圈呛到了，猛地一阵咳嗽，眼角被咳出泪来。

他逼自己检视刚才冒出来的念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内心有个声音，催促他一走了之。这已经是一盘残局，无力回天，他不想挣扎了，太累，太辱没自个。

他吐掉最后一段烟蒂。就是现在了。让一切结束。他摸出那瓶药。一股脑倒在手上，其中有几粒从指缝里滑出，掉落在抽屉里，消失不见了。

一粒都不能少。他放下手里的药，试图从缝隙里抠出卡在那里的一粒。一阵摆弄之后，手指忽然被一股力道击中，擦破了一层皮，有个暗屉被弹了出来。里面一层厚厚的积灰，一个粉色的信封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被拽着，他拆开了信封，信纸已经暗黄，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

亲爱的爸爸妈妈：

感谢你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这里很美，有阳光、天空、大海，美丽的植物和活泼的动物。还有很多很多跟我一样的小朋友和跟你们一样慈祥的大人。你们常说，是缘分让我们一家人走到一起。我想，这里是不是我们缘分开始的地方，是我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地方。我喜欢这里。窗外的梧桐树叶，每一片都不一样，就像我与其他的小朋友，我们都很相像，又都不一样。这样非常好。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不一样的人生。我很高兴你们带我来这里。

                                            爱你们的小叶子

他怔怔地站了半晌。很久才恍然回过神来，往前迈了几步，推开窗，新鲜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窗外有棵梧桐树，青绿色的叶子随风飘动着，每一片都不一样。

2

门被推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灯光亮起，檀木雕花大床上整整齐齐地铺着洁白的床罩与枕头，一张长长的红漆面桌子靠墙而立，窗边两把藤椅慵懒地围着一个圆桌，空位以待，只等人入座。

女人放下行李，找到烧水壶，正要去卫生间接水。男人张开手臂，从后背环住了她。“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老婆了。”

女人笑道：“好，老婆给你烧水喝。”

她与他一大早坐车五六个小时来到这个城市，就为了领那张证。很奇怪，他俩的户口都在此地，而此地已再无亲人。新婚之夜，就要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旅馆里度过。

女人不觉得有何不妥，还有什么能比与自己心爱的人结为夫妻更让人幸福的事呢？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走到洗手间。自来水从水龙头里哗啦啦流进水壶，女人听着水声，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依然青春洋溢，双眉之间却隐有愁丝。她鼓起腮帮，长长地吐了口气。

她泡了两杯茶，放在圆桌上。男人已经像张开的八字一样躺在床上，他柔声喊她过来。女人的脸有些红：“先来喝茶。”

男人不情愿地起身，在另一边藤椅坐下，抿了一口茶。“好茶，老婆泡的茶就是香。”

女人看向他，眉宇之间很是俊朗，忽然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

男人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你手好小啊。”

“我想跟你说件事。”女人的声音细若游丝。“其实早就该说了。”

“什么事？”

“三年前我意外怀孕，前男友建议我打胎，但我没舍得，我……她是个女孩。”

男人手中的茶杯滑落，掉在圆桌上，茶水溅了出来，几片茶叶黏在杯沿。

他双眼迷离地望着她，有些疑惑，半晌没吭声。

她甚至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他突然问道：“真的？”声音有些嘶哑。

“真的。”

“她……有名字了吗？”

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说……她？哦，还没起，乳名叫小叶子。”

女人看着男人震惊的样子，难过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带我见见她？”

“啊？……”

3

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进来。这张床真的很大，她趴在上面玩了一会，又爬起来，粉嫩嫩的小手推开窗户。梧桐树真高啊，叶子在阳光下翻飞。她拎过自己的书包，掏出纸和笔，准备给爸爸妈妈写封信。小小的人影伏在桌面，映在窗前，像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