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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镇(小说)

旗镇(小说)

作者: 悦歌者 | 来源:发表于2024-09-30 17:15 被阅读0次

    注:原创首发于“周宁作家”,文责自负。

    清冷的雨没完没了地下下停停,氤氲的云汽在群山的缝隙间浮动着,接下来是一段又湿又冷的天气,这样的天气在云镇往往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云镇的人经常穿着他们厚厚的棉袄,顶着各色单薄的伞,在雨中穿梭。

    雨终于停了,天上的云层层分明,六岁的小海走出屋门,他所感受到的什么都是湿的:一条干净的道路好像流淌着几条小河,淘洗出许多精致的沙子和细细的小小的铁。潮湿的瓦片往一口正好可以装下自己身躯的破水缸里滴滴答答地滴水,他喜欢踩那些水坑,喜欢把里面的泥沙搅来搅去,喜欢和潮湿的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放牛人大声地讲话,喜欢在田野中肆无忌惮地奔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他和一个叫张春明的孩子挨得无限的近。他的故事是一种平凡的真实,那种独特且忧伤的性格也逐渐感染了小海,以至于小海在多年后回忆起来,逐渐理解了他种种复杂与无以言表的情感。

    张春明相貌丑陋,许多孩子都嫌弃他这张被摔烂了倭瓜似的脸,但他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妹妹,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荷花在风中荡漾,举手投足让人怎么看都顺眼,让男孩们不自觉地就害羞地就背过脸去,人们都说这一对兄妹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里。

    小海管张春明叫阿明,因为云镇的人似乎总是要在人名的前面加个“阿”才显得亲切。他们是在雨后放晴时相遇的,小海看见了独自散步的阿明,他本想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的,可阿明叫住了小海,问他:“你知道旗镇离云镇有多远吗?”

    小海摇摇头,六岁的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云镇,也从来不知道还有旗镇这个地方。

    阿明就往远处指了指说:“你看那一片火烧云,多美啊,它们都是从旗镇飘来的,是飘扬的旗子把它们送过来的。”

    小海抬头眺望远处的天空,连绵的火烧云正朝着他们这边涌来,就好像成片的大火即将吞没天空。小海和阿明就是在这样神秘的氛围之中相遇的。

    小海从阿明口中得知旗镇是一个和云镇完全相反的镇子,那里的天空经常都是蓝蓝的,没有阴云覆盖,也没有断断续续的雨,只有随风飘扬的各色旗子,他的母亲也在旗镇。阿明自打一出生就没有见到过自己的母亲,只知道她是一个温柔且勤劳的女子,临行那天,她的身形在烟波浩渺的水面渐渐模糊地飘去了旗镇。这些都是阿明的外祖母告诉他的,他坚信母亲一定会回来,将他和妹妹带到神秘的旗镇。

    小海和阿明成了好朋友,时间过得很快,他们渐渐长大了,虽然阿明比小海大了五岁,但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

    阿明要照顾他瘫痪在床的外祖母,他从前是那么爱听外祖母给他讲的故事,外祖母轻轻地拍打着他和妹妹的身子,经常给他们讲有关旗镇的故事,然后他就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还喜欢外祖母坐在床边缝补衣物的时光,虽然外祖母什么都没说,但安馨又静谧的氛围让他倍感幸福,很多次他就是在这样美好的氛围中慢慢地睡着的。

    但现在外祖母老了,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她最开始的时候还能拿着凳子和拐杖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边走边与人谈天,后来是坐在家门旁的小道上,再后来他只能在家门口晒太阳了,接着倍感冷清的外祖母便懒于再出来,她两三天才让阿明搀扶着自己出来晒一次太阳。最后,外祖母瘫痪了,需要阿明背出屋才能晒得到太阳。阿明也不厌其烦地接受外祖母随着病痛折磨而带来的唠叨,他庆幸于外祖母虽然瘫痪,但神智还算清醒,有时还能跟他说说话,但随着外祖母身体的愈加虚弱,吐字也越来越不清晰,只能发出“嗯嗯”或“哼哼”的声音。

    小海来找阿明的时候,他正给外祖母喂饭,阿明告诉小海,自己除了妹妹和母亲,就剩下这么一个至亲了,他想让外祖母的晚年过得幸福,他还想将外祖母和妹妹一起带到旗镇和母亲团圆。

    小海虽然听了阿明讲述了那么多有关旗镇的故事,可是仍不知道阿明所心心念念的旗镇究竟在哪里,他向阿明询问,阿明说每当自己向外祖母问起旗镇的具体位置的时候,外祖母就会突然沉默下去,最终只会得到一个重复的答案:“北面,旗镇在北面。”

     

    张春明的父亲死于一次意外,他是被吊机上众多的货物给砸死的。当张春明得知情况并赶过去的时候,他父亲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他躺在肮脏的水泥板上,盖住身体的几件破旧的衣服依旧有血液渗出,飞溅的血液被来来往往的脚印踩得模糊,随后他看见了躺在水泥板上父亲冰冷的身躯。

    葬礼那天,张春明将父亲捧去又捧回。他捧去了父亲轻飘飘的骨灰,在悼乐的包围声中止不住地悲伤;葬礼结束了,他胸前捧着父亲的遗照,在欢庆的音乐声中步履蹒跚地返回了家。

    张春明的祖父因为儿子的死曾多次晕厥,他一天要哭七次,年幼不懂事的孩子们每次看到张春明的祖父独自对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总是会笑嘻嘻的说:

    “嘿,你看那个老头还在哭,你别哭啦。”

    张春明的祖父就这样一直从太阳初升坐到太阳西坠,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即将干枯,自己的背也越来越弯,他就像一堆干枯的木柴,随时等待风雨的侵蚀。

    他的祖父是在一个惬意的夕阳中离世的。在承受了一个下午雷电交加声的折磨之后,他知道傍晚十分一定会有美丽的夕阳,只不过他再也看不了了,就是在一个这么惬意的傍晚,张春明的祖父突然拉住了他,瘦削的脸带动了干瘪的嘴唇,他反反复复地说道:

    “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了,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而后他再也没说话,流下了最后一滴泪,随着缓慢消逝的夕阳,慢慢地死去了。

    阿明就是在祖父离世之后被送到外祖母家的。他的外祖母是个对谁都乐呵呵的老太太,每次小海来找阿明的时候,她都会塞过一大把零食给小海,临走时还不忘塞给小海两个橘子路上吃,所以小海特爱来阿明家,也就是这个时候,阿明的妹妹被送了回来。

    阿明的妹妹比小海小一岁,是一个长相肉嘟嘟的孩子,她与同龄的孩子一样长得可爱,但不同的是,随着年龄的成长,她的美丽逐渐脱颖而出。

    阿明对突然而至的妹妹感到万分的惊喜,他喜欢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他时常骄傲地向小海提起她。他说:“看到妹妹就等于看到妈妈了。”他向小海提起妹妹口中的妈妈的模样的时候,脸上总是美滋滋的。

    刈老太的小孙子将阿明的妹妹推到沟里去的时候,嘴角还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刈老太的下巴拄着拐杖头,眯着眼睛平静地看着阿明妹妹不断的抽泣的样子。阿明赶来的时候,十分气愤地说,也要将刈老太的小孙子推到沟里去,刈老太继续眯缝着眼睛说,要是敢把自己的孙子推下去,自己就将阿明推下去。

    阿明没有将刈老太的小孙子推下去。而是独自背着哭泣的妹妹回了家,幸于幼小的妹妹没有磕伤皮肉,只是沾上了浑身的污泥与恶臭,至此,阿明再也不允许妹妹经过刈老太的门前。

    第二天早晨,阿明去冲洗粪桶的时候又看见了刈老太,他正用她那根锈迹斑斑的拐杖堵截一只小狗并狠狠地冲其抽打,这只小狗的母亲在旁边急得左顾右盼。阿明经过刈老太的时候,她对他尴尬地笑了笑,而后又抬起拐杖继续抽打,嘴里还怒斥着狗母子半夜三更的长嚎吵得她不得入睡。因为是在阿明家的后院,所以在阿明回来的时候,她又给了他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她自言自语道:“这两只狗实在太讨厌!”

    阿明哽咽住了,随后怒斥了一句:“你会恶有恶报的!”随后就匆匆地逃避了。刈老太听到阿明愤怒的喊叫也就此停手,拄着他那根锈迹斑斑的拐杖回家去了。

    半夜,依旧可以听到那只母狗焦急的长号,街头的小狗立马奔跑到巷尾母狗的身旁。在昏暗的路灯下,是一片干净的空地,母狗发出了女人一样的呕吐声,它把白天乞求所得到的食物全部反刍给了血迹斑斑的小狗。随后,两只狗温暖地依偎着,仿佛他们不曾经历过白天的毒打。

    阿明的外祖母去世了,这个一生对谁都乐呵呵的老太太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安详地死去了,死去时她的嘴角还露出了红润的微笑,好像她从不曾死去,只是在一个云淡风轻的夜晚做了个好梦。

    这个老太太临死前依旧守口如瓶,他不再透露出有关自己女儿的半点消息了,更没有指明旗镇的确切位置。老人的手指着北面,然后她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

    没有了外祖母的阿明从此只能和妹妹相依为命了。在与妹妹一点一点地成长起来的时候,他常常有着一种“长兄如父”的责任感。他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喜欢别人夸他心细,每当小海来到他家,看到他正在角落耐心地刺绣的时候,便会朝他夸赞一句:“你真心细!”

    刺绣是外祖母教给阿明的。云镇以刺绣闻名,无论云镇的男人女人,除了干农活的时候,农闲时分就靠刺绣补贴家用。

    刺绣是云镇人的绝活。在漫长的雨季,赋闲在家的女人们右手拿起了针线,背上还背着熟睡的娃娃,她们勤劳的手里就这样绣出了各式各样美丽的图案;闲不住的男人们总是站着绣,他们喜欢聚集在墙边,边绣边讨论作物的生长。

    阿明对刺绣有一份独特的钟情,他认为自己和画家一样,画家在画布上作画,而自己则在绣布上“作画”。每当一幅幅的绣品完成的时候,一份份成就感就会在阿明的心中油然而生。

    阿明每天到很晚才睡去,第二天又十分早地起,他就这样没日没夜地绣。他教会了妹妹刺绣的各种简单和困难的绣法,这样,有时候是他绣,有时候妹妹就可以接替他手头的活了。这时他就可以平躺着休息一会儿,回忆起从前外祖母还在世的日子,那时的他就躺在外祖母的身旁,有时想着云镇外面的世界,有时勾描母亲的容颜,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那段时光太静谧,也太美好。从前,他有外祖母陪伴从不觉得累,现在他感到有些累了,现在,生活的重担就压在他的肩上,他回想起外祖母所说过的话:“纵有千金,不如技艺在身。”他觉得外祖母说的话实在是太对了,如果不是这门技艺在身,自己和妹妹又该怎么办呢?想着他不经意间地看了一眼灯下的妹妹,他觉得妹妹的容颜越来越像母亲了。

    这天早晨,阿明的妹妹去买绣线时,邮局的人递给了她一封信,这是一封来自旗镇的信,阿明妹妹立马跑回了家,让阿明拆开了这个信封,但里面只有一张银行卡和一串写得整整齐齐的密码,阿明撑大了信封反复确认,但里面确实再无其他。

    激动的阿明反复询问妹妹这串密码是不是母亲的笔迹,可是妹妹也只能摇摇头,因为那时的她才刚满五岁就被送了回来,所以好多事都记不清了。阿明只好到邮局去询问,可邮局的人也只是摇摇头,因为他也没有办法完全确定对方的身份。然后他又去查询了银行卡,银行卡里果然有一大笔钱,可能这就是母亲这些年的幸苦所得。

    阿明觉得生活又有新的动力了,他决定凭借这封信的寄件地址去寻找母亲。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同样激动的妹妹,妹妹毅然决然地同意了,她说自己也许还可以凭借着小时候的记忆回忆出旗镇的样子,随后,她问阿明是否还记得外祖母曾说过的旗镇的方位,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北面,旗镇就在北面!”

    第二天一大早,兄妹二人提着昨夜就打包好的行李,在站台匆匆和小海道了别,踏上了去往北方的列车。

    他们的背影就好像当初他们的母亲离开云镇时一样,他们的身形也随着远去的步伐渐渐地变得模糊了,列车很快就要开动了,它将朝着有火烧云飘来的旗镇驶去,阿明兄妹很快就能到达旗镇。

    小海在回去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向那一片从旗镇涌过来的火烧云,不觉得感叹道:“你看那一片火烧云,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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