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达”一声,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我的思绪被打断了。
石健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顺路买回的蔬菜水果。
饭后,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石健把电视遥控器的声响调到最低,他对我述说那位去世民工的善后事情。
“那个民工才二十出头,还是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来的家属是他的父亲和未婚妻,他们没敢告诉母亲。那个女孩子说是未婚妻,其实就是妻子,你知道农村一般订婚之后,年轻人都会住在一起。”他看着我,轻轻地说,“生离死别,那种痛,一般人怎么抗得起?”
“今天是最后一天,办一个遗体告别仪式。我怕出事,嘱咐了几个职工站在那位父亲和女孩子身后,我让职工在遗体运出来之后抱住他们,我担心他们看见自己的亲人,都会控制不住,他们会抱住他死都不放手,我受不了这个,我顶不住。结果还好,没出什么乱子…….但是,我还是顶不住。” 他的眼圈红了。
“你哭了?”我轻声问。
“那样的场景,谁能不落泪?”他道。
“我代老板和公司和他们谈赔款,我是想为他们争取最大的利益,但是,我是公司的代表,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结果,他们并不懂为自己争什么,最后就按照他们同意的处理方式,公司赔款二十万。我陪他们去银行,把这件事结了。我嘱咐他们千万要管好这笔钱,不要乱投资,这是一条人命换来的钱啊。” 眼泪慢慢地在他的眼眶中积聚了起来,晃动着,他侧过头去。
“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吗?”我颤声问,心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啊!
“他还有一个弟弟。我问他父亲对公司还有什么要求,他父亲问能不能让小儿子接替他哥哥的工作,来公司接着做。”
“中国底层的百姓生存这样艰难,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我说。
“他们让我想起我以前工厂的员工和家属,最困难的那几家人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道。
他开始讲述他所经历的故事。
“改革大潮到来之后,我们分厂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总厂不再给我们订单,让我们面向市场自己求生存。我们本来有不少老弱病残的职工,就是靠总厂的订单养活这些职工,现在总厂忽然让我们直接面对市场自生自灭,这确实非常难,大批员工不得不下岗。我们在市场上找到一些项目,但是,有时候项目完成了也收不到钱,厂子陷入了三角债。”
他继续说:“我们一会儿做原告,一会儿做被告,我进进出出法庭好几次,都习惯了。问题是,到了该给员工发工资的时候,厂里账上没有钱。那些日子太难了!我常常感觉自己要奔溃,办公室里总有职工坐在那里等着我,诉说家里的困难、要钱。我到了自己要崩溃的时候,就把手机一关,办公室我也不去了,我不得不让自己先一个人静一静。”
他接着说:“一个得了白血病的职工来找我,她如果不透析她就得死,但她没有钱透析,我不能看着她死,不过,厂里账上的那一点钱,我不能违反原则乱批,我就自己去血站,我跟血站的站长说:‘好歹我们厂里职工曾经为血站献过血,现在我们自己的职工要用血,可不可以不要钱?’好说歹说我把血站的站长说通了,用我们工厂职工献血的指标作为交换,他同意让这个白血病患者用血不要钱。”
我的心慢慢地揪了起来,作萧晨妻子时我只看到了经济大潮下权贵阶层的受益,我没有看到普通职工的苦难。
他继续讲下去:“那位得了白血病的职工知道我帮她搞到了免费的的血浆,她感激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的钱,居然给我买了一盒烟,给我送过来。我让她赶紧去退了。我能收她的礼吗?这不等于喝她的血吗?她感谢我,在我办公室里都要跪下来,我受不了了,我又没有帮她办什么,我又不是掏我自己的钱帮助她,我就是用职务上的权力帮她办一点事,就让她这样感激,可惜,厂里有困难的人太多了,我没有什么能力帮助到他们。”
在他述说着这些事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萧晨的影子。
“我们就是要将这些庞大的国企的最核心的资产上市,甩掉那些养活老弱病残员工及家属的不盈利的分厂的包袱。这样,下一年的年度财务报告会有市场想象不到的惊人的盈利。”说到盈利这两个字,萧晨的嘴角出现了聪慧、狡黠、得意的微笑。
我自然知道,萧晨及其亲信在这下一年的年度财务报告出来之前,早已收集好了这类公司的股票。
萧晨继续充满豪情地道:“只有将国企的核心资产投入到市场竞争中去,才能真正地盘活国企,让中国这些大型企业成为富有生命力的企业,而剥离非核心资产,让这一部分订单面向市场,寻找最利润最大化,才能产生靓丽的财务报告。”
在萧晨说这些话的旧时光里,我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内心以他为荣。萧晨曾经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而那些未能在经济大潮中获得成功的人在我心目中不是不知道努力的人,便是一群智力低下应该被我们的时代淘汰的人。
石健接着讲:“有一个月,员工工资发不出来了,我们几个领导一商量,就在厂里找了些钢材,焊了几辆小推车,让最困难的员工和家属上街批发贩卖蔬菜去了,结果有的员工卖菜挣不够糊口的钱,就把车卖了,换当天的饭菜钱用了。”
他喃喃道:“这场经济大潮不仅造成了大批职工下岗、群众生活困苦,而且非常可惜的一件事是:国有企业的技术队伍和熟练技工队伍被打散,这是中国制造业的巨大的损失,而且,这个股份化私有化的过程缺少了法律监督机制。”
此时的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我不懂政治,我也不懂经济,我很奇怪为什么石健和萧晨的观点正好相反。我在想:在上帝的眼中,他们俩谁是对的呢?
我这样一个不懂政治和经济的女人恰好从一个特殊的视角窥见了我们这个时代资本变迁的一角,也窥探到了不同阶层人们对于这个时代巨变的看法。因为爱上了石健,我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慢慢开始从萧晨向石健倾斜。
石健的目光落在厅里的书桌上,那里有厚厚一叠我打印的纸张,那是我根据萧晨的股票单子打印出来的那些公司年报和数据分析。
“你今天在忙什么?”他看着那厚厚一叠纸,好奇地问。
“我买了几只股票。”我答,有些心虚。
“哦。”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炒股票吗?”我迅速转换话题。
“不,我不懂那些东西。”他道,想了一想,又补充一句:“很久很久以前,我有我们LA集团公司的股票。那时候公司改制,改成股份制公司,管理层的干部按照级别分派认购股票,股票发给了我们,钱从我们工资里扣了。”
“喔!” 我睁大了眼睛:“那你现在还留着那些股票吗?” 我知道LA集团上市之后股价有着超过人们想象的升幅,假如石健保留这些股票,那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没有,”他说:“很多年前,集团公司通知我们上交那些股票,钱又按照原价加上一点利息打回我们的工资卡里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集团公司上市了。”
我的心“咯噔”一声,我忍不住问:“那些股票去了哪里?”
他比我还困惑地问:“对啊,那些股票去了哪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刻, 我忽然想起了我所知道的另外一家公司G公司上市的事情。
G公司与LA集团公司不一样,它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小公司。萧晨领导的团队主持了G公司的上市,而我恰好有幸目睹了萧晨等人的工作。
我的脑海开始上演我目睹的萧晨主持下G公司上市的工作,我仿佛活在了一部他人编造的小说里……
生活与我开了一个玩笑,几年前,我是萧晨的妻子,我是这个时代财富倒手变迁的受益者,但是,几年后,因着这些财富暴富的萧晨将我抛弃,我与石健的相遇让我有机会审视财富倒手变迁的过程,审视这过程给予不同阶层的人及其家庭带来的悲剧,我也有机会将我个人的情感悲剧融入时代的大潮,看到一个较为全面的画面。
而当我及与我相关的人们的人生故事最终发展到我这部非虚构作品的结尾,我接近于看到了我们几个人生活的全部画面,看到了苍天对我这部作品中主要人物萧晨、韩雪、石健和我的命运的安排和处置,我对于我们的命运暗自吃惊,这也引发了我的思考:我们的一生何其短暂,在这短暂的一生里,我们应该坚持去做些什么?我们应该拒绝去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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