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2006年吧,那年寒假,离春节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我与母后在车站等公交车,车站附近是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农贸市场。忙时刚过,来往的人也没那么多。我自顾自地猜着下一辆驶来的会是国产车还是进口车,突然就听到母亲呢小声说:
“……这不是Z某某老师吗。”
我循着母后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瘦高个儿,戴眼镜的女人蹒跚地向前走着,每迈出一步,双腿都会不自然地匀速打晃,让人忍不住担心万一一个小趔趄,都能让她摔得前所未有的惨……
然后我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彼时已经开始修习佛法的母亲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啊,太执着。”
Z某某是我中学时期的第三任数学老师。且对我少年时代三观的形成产生了后遗症级别的深远影响。
我怎能不执著!!
倘若用《头脑特攻队》的世界观来解构我的意识,且不论五个小司令官里起主导作用的究竟是哪一个,只说在某个区域里一定有着一个名为“噩梦档案馆”的机构,在这个机构为数不多的存货里,一定有那么一本档案,其代号为“马瑟玛迪克斯”。
Mathematics。就是“数学”的意思。
仔细想想,我的少年时代,似乎总会栽在数学老师的手上。
第一任数学老师同时是我的班主任,执教于小学一年级上学期,相貌早已不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她脑后一根粗又长的麻花辫。第一任数学老师上课有个特点,就是讲课途中但凡发现下面的同学有极轻微的小动作,就立即面孔狰狞地冲下讲台,拎起那位有效动作的同学不由分说就是两巴掌,之后便是刺耳的辱骂,有嘲讽Buff的加成怒气值瞬间高得不要不要,持续时间视当天心情而定。只可惜似乎是当时那位老师还太年轻吧,嘲讽Buff的后劲还是蛮足的,通常半堂课的时间技能效果都会持续很久,数学课总会演变成花式嘲讽技能现场示范。不过这位老师最大的优点就是准时,铃声一响准时上下课,哪怕骂学生骂了半节课导致课还没讲完,也是下课铃响就甩辫子走人,从不拖堂,也不补讲,下一堂课继续下一堂课的教学计划,就是这么严于律己,就是这么纪律严明。
很久以后我才听母亲说起这老师是一位军嫂。哈哈,那就难怪了。
彼时我尽管没上过学前班,但还是被姥姥和姥爷打下了良好的早教基础,基础中的基础的20以内加减法还是不在话下的,所以日子过得还算平顺。然而那时年幼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名为“马瑟玛迪克斯”的噩梦,仅仅是悄悄地在我四周尾随着,纺着坚韧的黑色丝线,以便日后随时结下一张密集的黑网。
……
四年级时,我迎来了小学的第三任数学老师。他是个精瘦的年轻男人,字写得很漂亮,尤擅隶书。他带两个班,我们班和隔壁的四班,并且一直带到小学毕业。在他的课上我听到最多的话只有两句:“你们使上吃奶的力气也追不上四班”,还有“有不明白的吗?反正再给你们讲几遍也不明白吧。”
彼时我的数学成绩第一次出现小幅滑坡。大概是我急于向他证明四班能做到的我们三班也可以,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加上从小至今都无法克服的马虎的毛病,反而让我变得更加毛躁,时常在莫名其妙的知识点上大幅度丢分。在他执教期间,我第一次考了80分。也是在这时,我听闻这位老师在办公室里得意洋洋地向其他老师说起:李一诺的老本儿吃到头了。
然而心大如我,这句话并没有打击我的积极性。我依旧在过度好胜的精神之下暗地里与这位老师抗争着,数学成绩进五步退两步地在90分和98分间摇摆着。知道六年级下学期期末前的一次测验。
有一道附加题,我就是莫名觉得答案一定是3/4,但解题过程中总是有个坑跨不过去,情急之下我干脆擦了过程直接写了个3/4交上去,反正是附加题,只写结果的话给不给分应该都无所谓吧。我就这么想着交了卷,之后就去和小伙伴们愉快地上体活课去了。谁知离体活课结束还有15分钟,我们就被紧急召回到教室。那位数学老师脸色铁青,原来我们班好多人都在附加题下写了个3/4就交卷了,鉴于我们班历来都是底子薄水平洼的货色,因此这位老师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一次大规模舞弊事件。
果然,同学们方才坐定,这位老师就鸡冻地表示反正你们班这水平根本不可能做得出这道题,有这么多人只写了正确答案就来骗分,这里面肯定有鬼。为了证明他的理论是正确的,他需要叫上一个学生现场解题,如果这位同学解不出,那么他的推论就是正确的。
很不幸那个倒霉学生就是我。
更不幸的是我面对黑板,在压抑的沉默中卡在错误的步骤上将近一分钟。一分钟后终于茅塞顿开想出正确步骤并要取过板擦重写时,老师一把夺走了那个救命的板擦,冷笑着一字一句:
“别装了,老实承认自己作弊不是更好么。”
我知道,我失败了。好不容易有个能向他证明我们三班不是数学废的机会,然而却由于我自身的慢人一拍而彻底失去了。
放学后我难得地一边扫除一边哭着。我人生中仅有几次为考试成绩而哭泣。那次是第一次。
后来韩寒用长微博记录下他在高中时被数学老师连续几次被诬陷作弊的事情,那老师的嘴脸与六年级下学期的那句冷言冷语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的版本。看完那篇长微博后我只觉得如鲠在喉,可是狗血的早把我的泪腺磨练得如沙漠般干涸,所以我流泪的欲望都不屑有。
记得他上课时曾当着全班的面说一位男同学“吃屎都接不上热的”。我不知道这位老师有没有听说那位那同学后来的故事:他在上海,做了某大企业的高管,生活无虞,妻子漂亮孩子聪明,比我们还早两三年不如了人生赢家的行列。
那位老师再见到这位男同学之后,我是说如果,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初中三年,黑色的网不知不觉地织好了,且无声无息地在我四周延展开来,紧接着将我网住,猝不及防。
中学第一任数学老师,男性,初一初二两年担任我的班主任。教学水平如何我不清楚,只记得不久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说两位学神级的同学一直认为他们学生时代数学底子不扎实与这位老师有直接关系。
然而我要感谢这位老师,因为他在初二上学期对我说出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
那天又是一堂难得的体活课,我和几位后来的学神同学们在教室里侃大山,聊起的大概是和语文有关的话题吧,毕竟那时我能拿得出手的科目也就只有语文了。渐渐地话题不知怎地变成了《聊斋志异》,我立刻想起课本里再过一个月才能讲到的必读课文《狼》,正把这课文的内容说给几位未来的学神们听的时候,这位老师进来了。盯着我们大概十秒钟之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体活课结束后要再上一节自习课才能放学回家,我正做着作业,他敲了敲我的桌子示意我出去,接着在走廊里例行公事般地问了关于学习和生活的近况,又一本正经地说起近来听到老师同学说了什么什么关于我的是。很快,我就听到了那句能让我终生难忘的金句:
“李一诺,老师忠告你,你必须要收敛你的个性。”
心大如我自然还是没往心里去。初二上学期期末我的成绩跌入了中游,与此同时我发现,那些我曾经掏心窝子对待的同班“友人”们,一夜之间变得如同从不认识般的陌生,他们看我的眼神突然就变得像看怪物一般,而我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契机才会导致这样的局面。
后来我花费了将近半个学期,在几乎孤军奋战的局面下重新杀回了中上游行列,看上去似乎重新收获了原本周围人对我的认同。就这样,迎来了初三。
我人生中最黑暗时代的开端。
……
从小学六年级下学期开始我苦心孤诣地倒追着一个男生,打着好朋友的幌子和他越走越近,近到我会一厢情愿地认定就算我被全世界冷眼相待,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无所畏惧。
而我一直以为,他会一直在。
现在想来,果然是我的付出对他而言太沉重了吧。
我的初恋在初三伊始便惨烈收场,彼时我从身体到心灵都是一副生灵涂炭的状态。不幸的是在这一劫里我遇到了各种极端状况,比如一位渣到无以复加的班主任。幸运的是这些极端状况中还包括几位不离不弃的朋友,和一位始终认同我的语文老师。
这一年,我的数学老师,就是在开头提到的那位蹒跚着走在买菜路上的瘦高个女人。
那时她还不是这样。那时她是个干练的女人,兼任学级副主任,又是学科带头人,身材的瘦削和面相的刻薄是甲亢所致,不夸张地说她似乎是我接受义务教育的九年光景里教学水平相当不错的数学老师。
很可惜,她带给别人的都是离职的阳光,给我的却依然是始终不醒的噩梦。
初三时我的数学成绩已经下滑得很明显,然而幸运的是再差也跌不破85分的底线(当年初三数学满分120)。我知道自己是有希望的,只要暂时忘记那片不堪的感情战场我还是有希望的。于是我从不放弃每一个出手解答的机会,只要这题我会,就会积极举手。
而她一次都没点过我,甚至有一次只有我一个人举手,她也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自言自语:“这题你班没人回啊,行那就讲讲吧。”
此后每次开家长会,母亲回家后总会问:“怎么你就不努力学习了呢,尤其是数学?”
我说没有啊,我一直挺努力的,考不到100但90还没问题啊。
“哦,那Z某某老师总说‘李一诺不行’是怎么回事?”
我整个人都傻了。原来我在这一年里做出的所有努力,于她而言都是一句“不行”就足以概括的无用功!我至今不知道能让她有如此印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而我所谓的“不行”又是“不行”在了哪里。当时我只知道她的“不行”二字让我百口莫辩,在那个家长“比起自己的孩子更相信老师的评价”的时光,我的解释,不管在谁看来,或许都是狡辩吧。
所以我选择了沉默,如鲠在喉地沉默。就这样一直到了中考,我选择用实际行动让那些笃定认为我“不行”的人闭嘴。而那年的中考数学题难度也并不大,我在考场上再三解答再三检查,也能断定自己这次或许能突破95分的关卡。
然而我错了。老天爷和我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
打电话查分,我那张填得满满当当,考后和几位学神对出过让自己满意答案的中考数学卷,居然只有54分。
在自媒体还没有大行其道的那个时候,没人有什么“判卷失误”“冒名顶替”之类的揣测。而我也只有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记莫名的耳光之后,把被打掉的后槽牙和血一起吞下去。
身边执勤一直认为是我的狂傲自负遭到了报应。
而我,也对“数学”这一学科彻底绝望。
我终究没能凭借一己之力,挣脱那张黑色的网。
(2017年11月29日补记:
这位Z某某老师在我高一那年出了一场极严重的车祸,抢救后又经过很久的复健才恢复到文章开头的那个程度。算命的说她本该在那场事故中丧生的,然而她幸运,捡了一条命,可是已经无法站回讲台了。
或许老天爷抱着塞翁失马的心态,衡量她“坑惨了我其实是算准了我日后能在他人的帮助下改邪归正曲线救国创出一番自己的天地”的行为算是积了阴德吧?
怎么可能。你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想Z某某老师一定会口齿不清地如此反驳我。
好吧,那我就默认自己是导致您沦落得如此德性的罪业之一好了。
↑而现在的我,早就有底气轻蔑地笑着如此怼傻她。)
……
直到高中的第一学年,这场噩梦也似乎没有终结的迹象。高一的班主任又是一位数学老师,业余票友,悲催的是和我家又住前后楼。所幸在这位老师眼中我还保有个“帅才”的美名,然而在考分至上名次最高的高中校园,我依然会因为顺嘴接了句“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而被他嘲讽为“昨晚看《康熙王朝》了吧,现在班里都是埋头学习连电视都不看的人了,就你这成绩还有资格看电视?”
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做什么都事与愿违,甚至还闹腾到了要被弹劾的程度。就在那段时间里当他偶然听过母亲对我的抱怨和不解,当他看见满腔抑郁无处宣泄的我只能用美工刀花胳膊来惩戒自己,我想我就已经被他认定为异端了吧。
不求上进的异端分子,理应用异端的手段来矫正。于是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自习,他私下里笑眯眯地和我商量:“要不然就让全班同学都知道你在家里是一个多么不听话的人吧,扬一扬家丑,让全班同学好好监督你,你一定会飞速进步的。不信你看某某同学,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的确那段时间那位某某同学经常时不时被他在课堂上被他以虽然不恶毒但着实没温度的冷言冷语大肆嘲讽。或许老天爷都觉得就连这样异端的手段也挽救不回我当时已经跑偏到想过一了百了的人格,所以这个方案到他因我们班成绩回天乏术而被迫卸任(大概也有他觉得我们班无可救药二主动请辞的可能)那天都始终没有执行。
我真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而如今,我的数学水平也就像郑渊洁所说的,“会四则运算就够了”的程度。
这就是我在代号“马瑟玛迪克斯”的噩梦支配下,至今回想起来也会不胜唏嘘的回忆。或许会有在温暖的环境下成长的白莲圣母或无坚不摧的键盘侠们质疑我这段回忆带有明显的被害妄想症嫌疑,随他们说去吧,我懒得和不同调的人一般见识。
按说写到这里,似乎该到了搁笔的时候。
可是我不能忘记的,是在这场噩梦的后期,在我就像是沉入深海里闭目塞听地等死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海平面上把我喊醒。
那个声音的主人,也是一位数学老师。
去年教师节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说过这位老师对于我人生的影响,在此就不赘述。算起来与他相遇至今,也足足十五个年头了。
偶尔听到师父讲起他的近况。由于我身在异乡又在圈外,也就真心看不懂家乡现如今的教育体系究竟药丸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比起教育体系,更担心的,是他的身体状况。
从过去到现在,我始终做不到以他教过的数学定理来回报他,然而他教会我的那些学科以外的道理,似乎可以能寄托一下此时此刻我对他的思念和关切吧——
当下的社会越发让人看不懂,人生势必是比以往更加纠结的旅程。“完全不留遗憾”的目标越来越渺茫,如果这样,倒不如尽量“少留遗憾”。类似“苏菲的抉择”已经越来越日常化,如果这样,只要今后回忆起往事时,能够坦然地确定“尽管还是有遗憾,但那时我的决定在当下是恰当的”,我想这,或许就足够了吧。
感谢你,在这段代号为“马瑟玛迪克斯”的漫长噩梦里,留给了我一道让我勇于回望过去与直面未来的微光。
201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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