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超市出来,天已昏。
像空气结的痂,狭窄的台阶上,黑乎溜秋,一圪塔。
“不是像疤瘌,就是疤瘌。”我驻足,听——“不是像疤瘌,就是疤瘌。”——那圪塔说这句话。
我近前打量,是个人。但人形不太完整。其姿势,或可称得上是蹲着,但很勉强。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说给谁听?我奇怪,附近暂时没别人。
“不是像,就是。”他又说。
我说,“你跟谁说话?”
“你,”他说,“过来。”
“你叫我?”
“过来。”
“你叫我过去?”
“过来。”
我过去,闻到有股味儿。
“过来。”
“什么事儿?这不,我已经过来了。”
“过来。”
我又向他跟前小挪一步。一股臭味儿,使我晕。
“你——好啊。”我问候他。
而他说,“过来。”
我说,“呵,过不去了。”
但他语气坚决,“过来。”
我拧起眉毛,“呵呵,你有语气,这使我确信,你不是机器人。”
“过来!”
“可是,可是——其实现在机器人也可以有语气的——”
“过来!”
我不能不再向前挪步,“可是,呵呵——可是机器也可以造的很芳香的呀。”
——他没反应。我嗅了嗅,臭味儿淡了。是啊,久而不闻其臭。但我现在——是无聊了么,竟耽迟于此——
于是我哗啦抖了下购物袋。啤酒在密封的罐子里尝试起泡沫,没成。开心果却着实雀跃一次。
“祝您春节快乐,兔年行大运,再见!”我拔腿就走。可是——
“过~来~”
——使我没走成,——因为这个“过来”意外地无力、微弱。
“请问需要帮助吗?”
“过~来~”
它拧我的心。我要么溜号,要么就得正面他。
我正面他——弯腰,伸手,“握个手吧,你好!”
“我臭。”他没伸出手。
“是吧。”我看他五官,看不清,“没关系,气味儿是靠不住的。”
我干脆鼓了鼓鼻孔。
“我臭。”他又说。
“别说了,”我制止他,“反正我闻不见了,真的——”
“我——”
“真不臭了,我不骗你。骗你就是骗我自己。但实话实说,也不香,呵呵——”
“你——”
“我不是宽你心——”
“你——”
“我也不包装——怎么说呢,不扭捏——拿捏——委屈自己,怎么说呢,反正我坦诚,有啥是啥——”
“你——”
“哎,你这人怎么有点怪?”
“我——”
“我怎么看不见你眼神儿?”
“我——”
“而且你面目也不够清晰。”
——他没反应。
“是吧?”
他没反应。
我闭了下眼,再睁开,还是看不清他面目——找不出他眼神儿,除非是下手摸一把了。
“你——”
他反应了,他只说“你”。
我怎么了?我扭头看了看,黄昏风景清晰呈现:阳光国际大厦,景观树,汽车,路边缓缓飘动的广告旗——我眼神没问题。
“你——”
这个“你”说的不意指——不带情绪——不图。那么——我还在这儿干嘛。
“我——呵呵我可能有点无聊——”我应该闭嘴。但他——
“你——”像纯粹的呼吸,“不是像,就是。”他说。
我们之间隔着的——昏——有点要破的样子。
我伸手,在一团破布中找他的手。先碰到硬不拉扎的骨头。沿着骨头下去,是骨头的分支——我握住它们——
“我知道,你还活着,”我抖,“我知道你在呼吸。”
“不在——”
“是,我知道你不是在呼吸,你就是呼吸——”
“我——”
“是的,你,还有我——我们就是呼吸——是的,你知道你自己——你还在——”
“不在——”
“你在。”
“不在——”
“请相信你在。”
“不——”他不。
我——“不!”
我扯开购物袋,拿出啤酒,啪啪抠开。
“你别说不——”我蹲下,学他的模样。学不像但我尽量摹仿他——这表明尊重,“别说不。给,拿着,我请你——”
我掏出开心果,放在花岗石台阶上,在两罐啤酒之间。
“来——”我催请。
“你——”
这个“你”恢复了意指性。
“我怎么了?”
“你别学我。”
“哦?我学你了?”我呵呵笑,“说说,我哪儿学你了?”
“架势。”
“哦,哦哦——”他说我姿势,“好好,你的架势——大概申请专利了,那好吧。”
我的架势——改圪蹴为坐。我坐在台阶上。
“拿捏啥。”他说。
“是啊是啊,要自然么。”
他自然地蹲或圪蹴——应该是自然的吧。
我自然地坐——我侧身向他——
“来,我请你喝啤酒。”
我伸手举罐子。
他不动。我把他的手拽出布——
把罐子递给他,“拿着。”
他拿着——随即放下——
“先放下。”他说。
我看我手里的罐子,“我的也放下?”
“放下。”
我放下。
“挪一边——”他示意我把罐子挪一边。
“挪哪儿?”
“一边儿。”
“好。”
“两个都挪。”
“好,都挪一边了。”
“这个再挪一下。”
“你这个?好——”
他手——回布里——然后出来——
啪,——小手灯——亮了。
灯光投下——找,找到两行粉笔字儿,在我俩之间:
我已经遇难请好心人
给我家里说一声电话……
我浑身软。心里一阵白热——它流出来献给世界——世界一片白热——
“你——”
“我写的是实话。”
“不——”
“真的。”
“不不!”
“真的。”
“不不你别开玩笑,玩笑不是这样开的。”
“我——”他掉转灯光反照他自己的脸。
我看清了。我看清了他的眼睛,看清他的眼睛的确不存在眼神。我看清了他的面孔——看清他的五官只是几个分布凌乱的小孔。
“我……”
他吐出字儿的地方,是个比其他小孔大些的小黑洞,洞口飘出一个个黑色——带油墨且十分清晰的汉字——宋体:
“你看清楚我——听清楚——我所说的——我不开玩笑——”
“我——”
“我不开玩笑。”
“玩笑玩笑。相信我,相信我的眼睛耳朵——脑袋瓜——请你相信它们的判断——”
“它们——”
“它们判断——这是个行为艺术如果不叫它——玩笑的话。玩笑开成这样,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艺术了。”
“艺术?”
“是的。”
我伸出巴掌搓脸——世界的白热逐渐消退——黄昏已经昏黑——很具体。我看他虽然不全但很具体——我也很具体。
“艺术?”他声音具体。
“是的艺术——艺术到行为为止。”我神智具体。
“艺术见鬼。”
“是的,艺术可以见鬼,呵呵,艺术可以见鬼,而玩笑永恒,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听着!——我不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是,我听着呢,我听得很清楚。不仅如此,我还看得很清楚。——你的声音——这声音带出的字儿——我已十分清晰地领纳。”
“你根本不信,”他回光——照地上的两行字儿——他说我不信——手灯光明照耀——“我已经遇难。”
我呵呵,你叫我怎么信。我呵呵——
“我,呵呵——我信——”
“你不坦诚。”
“呵呵,我信——你已经遇难,行不行?”
“你不坦诚。”
“呵呵呵我——呵呵,我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坦诚了。”
光明向下照耀——照——
好心人
他说,“你是不是好心人?”
我——“我心还不算太坏吧,呵,来来来喝啤酒,这是正经事儿——”
他——“正经事儿见鬼。”
接着光明照耀下去,照耀——
家
照亮家里的——
电话……
他一脸小孔对着我——“你看到了?”
我手指“家”,说“这是家”,手指“电话……”说“这是家里的电话”——
“是,我都看到了——看的很清楚。”
“我骗你没有?”
“没有没有,呵呵。”
“我开玩笑吗?”
“你不开玩笑呵呵,你怎么会开玩笑好了不管怎样入夜了,天气不算暖和明天太阳可能升起,也可能是阴天可能下雪,不管怎样很高兴遇见你我俩都很有趣这算不算缘分我遇见你很荣幸所以,我真心地请你喝一个——”我又拿起啤酒,“来,什么都可以见鬼,这个永恒——”
他松手——嗒——手灯落地。
啤酒罐放在五根细骨头架起的平面上。
我接着说,“咱俩有缘是不是,当然,缘分也可以见鬼——只为这也可以见鬼的缘分,来,干杯!”
他不动。
“来——”
他不动。
“伙计——可以叫你伙计吗?”
他反应了——“可以。”
“好——伙计,那就干杯!”
“干了你就忙去。”
“是——可其实都是忙见鬼。”
“过年了。”
“是——忙着过鬼——呗。”
“过节——”
“是——让节见鬼。”
“过节团聚。”
“其实都是聚个鬼呵,呵。”
“——你不坦诚。”
“坦诚?呵呵,坦诚也是可以——见鬼的呀。”
“你有家没有?”
“有。”
“老婆孩子爹娘?”
“有。”
“他们都可以见鬼?”
“我们早晚都会见鬼——其实,其实啊谁——每时每刻不在见鬼,在这个问题上,我相信我们有共同话语。”
“见鬼的话语。”
“好!——好伙计,什么话语——什么语言,让它们全见鬼去,来——喝酒!”
“喝了酒你走。”
“行,喝了酒我走。”
“走。”
“是,喝了酒我走——我去忙家忙团聚忙过节——”
“好。”
“好!那喝了!”
——可他还是未动。
“伙计?”
他未动。
“——伙计,你不坦诚。”
我说他不坦诚他也无动于衷。
我想站起来跳踢踏舞——以对付他的不动。
他不动。
我真的站起来跳踢踏舞了——
跳得啤酒潇洒地飞溅出来——
“酒洒了——”
你又有反应了吧我笑——
“浪费哦——”
我跳着笑——笑着跳——
踢踏
踢哩踏啦
我跳啤酒花跳夜晚
跳夜晚跳踢踏
踢哩踏啦
踢哩踢哩踏
啦踏啦踏啦
踢踏
夜
夜踢踏
踢踏跳舞,跳得
手灯
从地上升
起来移动到我头顶
我头顶中—国—移—动的灯
探——照我——
“哈-哈-哈——”他笑——
我知道在灯的探照下,我像个小鬼儿而他——
哈-哈-哈——
他笑的节奏很慢,但笑得很彻底,笑得——笑从中飘出的那个洞的老底儿——都翻出来了——
只翻出一次,却亮出里面所有的底物:星星,月亮,不成星星的小石子儿,小煤核,不成月亮的玻璃片,流浪狗的一两声汪汪,小猫对春天的叫,一千年以前的两根干面条,一麻一麦一尘,六个质子六个中子六个电子以及一些极微——
都被他笑着呕——呕着吐,吐着喷喷着飞溅——出来了——
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跳——我一跳半米高,在离地半米高的地方,我感觉差不离儿了,就挥手——嗖——灯飞上天——在天上远远地探照——整个人间——而当我下来的时候,他没有拿啤酒罐的另一只手接住我——把我平稳地放在地上。
他平稳地说,“精彩,真精彩。只不过啤酒洒了点儿,可惜了。”
我说,“精彩吗?”
他说,“精彩。”
“真的?”
“浪费啤酒。”
“是么——这可真是好啤酒嘞伙计,不骗你。”
“那我喝。”
我呵呵笑着举起我的半罐——“来,碰一个!”
“你带手机没有?”
“带了。”
“拿出来。”
我掏出手机。
“摁号码。”
“哦——哦哦哦!我呵呵你瞧瞧瞧瞧是啊——哎呀你瞧我这脑袋瓜,真是——”
“拨号伙计——”
“好,那——伙计,啥号?我没记住那个号哟——你瞧现在——你的粉笔字儿看不见了——”
“你只管拨吧,按我说的——但是你说,别叫我说。”
“我对谁说?”
“我老娘,要么是我媳妇——也可能是我孩儿。”
“好,那为什么你不说?”
“我已经——”
“遇难,是不是?——说真的,别逗了。我愿意给你拨电话,跟你家人说话——真的,伙计,你什么多余的都别想——你想跟他们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多久就说多久——行不?”
“我不能。”
“你能,你能说话,也能听见说话——你还活着。”
“我已经——”
“不管你已经什么,但你还活着,这是铁——这是你现在的一切,说吧,好伙计——号码!”
“你要叫我好伙计,就听我这唯一的要求,行不行?”
“那——好吧,你兴许有你的理由。那你要我说什么——”
“就几句话。”
“你叫什么?”
“朱若极。”
“你要我说什么——说你好,你是朱若极家吗,我是朱若极的朋友——好伙计——他现在就在我身边,他让我给你们通个电话——”
“什么在身边?!朱若极已经不在了。”
“那好,那我就说——朱若极已经不在了,他说让我给你们通个——”
“你打住!你这人怎么这样?!”
“那你要我怎样嘛我的若极——兄啊——”
“你到底想不想赶快跟我喝完酒?到底还想不想回家忙你的事儿?”
“说实在的,不太想了。”
“为啥?”
“因为我遇见一个——”
“遇见一个有毛病的怪人,遇见一个——”
“至少遇见了一个有点意思的人——他脑子里的东西不合逻辑不合常情——而这是这个世界极为稀缺的——”
“你是人不是?”
“我——”
“你要是人就少点儿意思,快点办事儿。”
“好好好,我办事儿——那你说吧,我说啥?你叫我说啥我说啥,行了吧?”
“地上的字儿你看清了吧?”
“嗯。”
“还记得吧?”
“嗯哼。”
“就说出你看到的。”
“朱若极已经遇难?”
“是。”
“你是不是朱若极?”
“别的你什么都别管。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就这些。”
“我不干!”
“为啥?”
“我咋能干这事儿?!这害人哪这个!”
“这害谁?”
“这不害你家人嘛?!”
“我告诉你——这是铁,这是一切。”
“你随便。反正我不干。”
“这是真的——”
出其不意地,他竟抓着罐子往脸上的洞洞里倒酒。可他倒不准,闪着柔和微光的酒洒得他脸闪——柔和微光,在微光泛漾中啤酒汩汩灌进所有孔洞——他倾倒啤酒而孔洞咕噜咕噜——汩汩,我——
“啊——”去夺罐子,“行了!我打——我打行了吧!”
他噗——脸上——孔洞里——噗——咕噜咕噜——往外冒泡同时我感到他在笑——
“你先别喝了朱若极同志——”我似乎是哭着笑,“现在我打电话!打完电话我喂你喝行不行?”
他咕噜咕噜,像从所有孔洞往外打嗝,他较大的洞口出声——
“啊——这酒好喝——”
“好喝吗?”我眼里好像也是啤酒。
“好喝。”
“真的?”
“真的。”
“真的吗?”
——真的吗朱若极,我今天遇见你分明就是对你的惩罚——
“真的。”
“真的真的——朱若极我这是在惩罚你——我相信——”
“酒好——你也好,谢谢帮我——”
“——谁——谁叫我过来惩罚你?!”
“你帮我。”
我“哇”地哭起来——哭着笑——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帮你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我哭笑双全。
嗯——请原谅,打电话的情境我不想再现了。
反正他要我说的话也说罢了。妈的。
为纪念这事儿,我伸胳膊,举起手机——另一只胳膊——攀在他肩上,谁知道那到底是不是肩膀反正我攀着它——
“伙计,你心事儿算是了结了吧,来咱哥俩合个影——”咔嚓,“留个念想。”
随后手机回我衣兜——他手里的罐子回我手——我手不带丝毫颤抖,把剩下的啤酒倒出来——准确——无偏差地倒进他那往外飘臭气的洞口里——啤酒进去而臭气像灵魂外逸——
不,不是像灵魂——就是灵魂——它外逸——
逸出后,它什么都不依靠。
最后,我又想起地上还有开心果,于是就迅速剥了几颗,给他丢进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超市门口——遇到朱若极的那个地方——看——
那两行粉笔字还在原处,另外,就是那两个空啤酒罐、一个脏乎乎的手灯和几片开心果的外壳。
保洁工过来,捡了罐子、手灯,手灯——
“坏的?”她看着我说。
她指了指粉笔字儿,对我笑——
“你说说这写的都是啥。”
我掏出手机,调出和朱若极的合影——我是实的,他是虚的。
所谓朱若极是一团虚——一团白热。
201102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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