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了夏天之后,白天就不可思议地急剧缩短了起来。迫近六点的辰光,金属窗框上毛茸茸的光线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很快偃旗息鼓了。天空的投影,很快就齐腰深了。这个时候的夕阳,总令人疑心会成为迅速垂暮的白矮星。
每日就是在这样恬淡而又终极的昏暗中,我从拥堵的人潮中寻到他们的身影。大多数时间里我们没有愉快的交谈更确切地说是根本来不及。从一个地点赶往下一个地点去做同一件事,我的学生时代除了藏匿在宽大外套下的校服和信号灯路灯红绿灯照射下变了颜色的饭菜之外,还有甚少放在眼中的身边不足一尺默默筹备好一切的父母。
尽管平日里看起来安静乖巧,可叛逆期少女体内的不安份因子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引爆。这根导火索可以是一句非故意的哂笑,可以是一个不顺我意的决定,甚至一次无关紧要的冷落。这些统统可以迅速将我们全家带入一种兵荒马乱的境地。
一家子都不是好脾气的人。我总是能推陈出新地将父母的失误无限放大,并绞尽脑汁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们所谓的惨无人道,不时带上几句自以为是的讽刺。母亲生气的时候却只能反反复复地说你爸知道了会如何,然而我无比清楚她什么也不会说。父亲暴怒的时候总会高高地扬起手然后毫不犹豫地落在我身上,有时还会借助手边工具从来不顾忌我是女孩。
皮肉之苦之后是语重心长的教诲,最后总免不了一份检讨。幼时觉得写检讨是这个世上我所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惩罚,不是缺乏文字组织的能力而是羞于将这一切展示给他们看。人们总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隐瞒最多。
高中时候家长会要写一封信摆在桌子上。我穷尽毕生文采小心措辞,洋洋洒洒地写满整张纸,写完时候快被自己感动到哭。几天后就在家里一个角落看到了那封信,顿觉生无可恋意图离家出走。
2.
这是刚过了晚八点的十字街头。
不曾料到新华书店会提早关门,当广播通知室内人员撤离的时候年纪尚幼的我万念俱灰。默默独自走出书店,涉世未深的阅历不由分说地把我锁在原地。对面商场巨大的霓虹灯牌,身后KFC里暖黄色的灯光,四周的人们匆匆地从彼此的身体里穿过。然而那些飞扬跋扈的高跟鞋发出的“嗒嗒”声,一旦走进我失魂落魄的半径里,便悄无声息了。周围的喧嚣与彻头彻尾的无助,这样犯冲的气氛中,我不知所措。我的小脑袋开始想一些东西,譬如流离失所,譬如望穿秋水——都是刚学的一知半解的新词。最后免不了掉几滴眼泪。
幸而母亲还是寻来了,她远远见我孤独地站着,立刻飞也似的奔过来,面前浓重的夜色也被驱散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旁边衣着光鲜吵吵闹闹的人群,都是给我母亲做衬景的,显出一种呆滞而笨拙的形态来。而我的母亲,竟像是那掀翻灰幕的阳光了,从很远的地方一直投射过来,无论是热量还是光芒,一并可以感受得到。
随后母亲迅速牵起我的手,就像按亮了整个世界的火树银花。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一件小事。
后来我总记得母亲的手,不大且圆乎乎的,手掌的纹路深且细密,像是一条小河又分出许多更细的溪流。握住母亲的手,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像是握着泡酥了的曲奇饼干,或许像是握着一整袋云朵儿似的棉花糖。
对我而言都是很诱人的。
3.
我曾做过这样的一个梦。
与母亲一同在雨天出去,彼时母亲已有些岁数,我只是一边诅咒着暴雨,一边在前面快步走,竟忘了母亲落在后面,忽然母亲低声唤我,犹豫着牵住我的手:“妈妈老了,等等我。我们走慢点。”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来自很深的秋天。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足以包覆住母亲的手,我突然很想放声大哭。我对母亲的感情太过潦草,如今发现却已无法弥补过去的贫瘠。梦总是不遗余力地暴露一个人灵魂质地最柔软的部分,心灵上的冲荡使我仿佛遭遇了洪荒时代的终结。
我蓦地坐起奔出卧室,似乎只有母亲被褥上的一点凹陷,是我那时能找到的全部记忆。
4.
时间是十八年。或者是十九年。或者都不够精确。
庞大于五亿六千万次秒针辗转反侧的运作,来自于地球十余次环绕太阳茕茕而行的漫步。这是我生命在时间甬道上的一个宏观跨度,我的母亲兢兢业业于母亲这个职业也是这么久。
我总是妄弃了母亲的一点儿爱心的表露,当我伤害她的时候,她总是用美好与温柔来谅解我,或者可以说,这是对我另一种意义上的报复,让我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流于空乏的暴躁与愚蠢。我想是时候停止这样的行径了,我和母亲生命中重叠的部分太少太少,少到不允许从眼角、从指尖漏掉一分一毫。
于是我爬到母亲床上,熟睡的母亲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珍贵的金丝楠木的清新味道,我轻轻地、庄重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
“妈妈,换我来握你的手。”
5.
无关磅礴,你就是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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