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一本好的睡前读物哪？程序员可能会推荐《TCP/IP详解》这一路数的，偏理论、够抽象、很无聊。但撇开可能带来的挑战欲或焦虑感不论，举着一本五六百页的大书在体力上就有点困难，kindle上的技术书排版又往往是相当凑合。因此还是返璞归真，寻找能带来平静和满足的睡前故事。
睡前故事其实自带一点矛盾：好故事本应该让人保持好奇，不断激发读下去的欲望。去年经常看到世纪三部曲的广告，宣传的就是平均三个通宵读完，显然与睡前读物的宗旨相悖。
好在这不是好作品的唯一指标。甚至可以说，作家作为造物主的存在，保持作品悬念的门槛有时很低。而现代读者看多了《无人生还》、《盗梦空间》，真正被震惊的门槛不断升高。相对的，把好的故事进化成好的小说情节要难得多。若是能把普通的日常生活，通过叙述的巧思、风格的演绎，创造出深刻的人物，这样的作品必然是经典。阅读时能忘却自身的困境，获得足够满足时就可以安然放下它，这不也是一部好的睡前读物吗。比如谷崎润一郎的《细雪》。
谷崎润一郎是《源氏物语》现代文的译者，所以可以想象《细雪》是一部很日本的作品。文字里都好像有一层典型的日剧滤镜：偏怀旧的色调，平稳的节奏，舒缓的镜头。在这种滤镜下《细雪》横向细致地描绘了赏樱捕萤等民俗，纵向更有时代的变迁：日本军国主义的抬头，家族逐步向家庭的转变。
要表现这样的内容，怕没有比展现家族中姐妹不同命运更好的切入点了。所以大观园有原应叹息，简·奥斯汀写了班纳特姐妹、埃利奥塔一家等等，可见古今中外所见略同。同一性别下，就有同样的道德要求和对家族的责任（当然现代人看就是束缚和枷锁），而不同的选择产生的不同命运就更加让人影响深刻。《细雪》里写的就是逐渐没落的望族莳冈家的四姐妹-鹤子幸子雪子妙子。
小说里家中的长女往往继承父母性格最多，又最早负起家族的责任，是有决定性的配角。大姐鹤子虽然移居东京，丈夫又是入赘到家里的，但丈夫还是家族的掌控者，把控着父亲的遗产，对妹妹的婚姻有着决定权。“凡是家族的大小姐，必要嫁一位有益家族门面的少爷”是人类家族社会里普遍真理。也因此大姐夫和逐渐离经叛道的雪子妙子关系紧张。
而老二夹在中间要平衡两股势力，就成为了做主角的好选择。《细雪》里比较巧妙的是二姐幸子虽然是小说的主要pov，但情节还是以雪子的几次相亲和妙子的情感经历展开的，因为幸子的故事已经比较圆满。她就像名字一样拥有幸福的家庭，从赏樱俳句等情节看更难得的保持着浪漫的关系。丈夫贞之助也像名字一样，是家里实际的支柱，并在当时很难得的懂得为妻子分忧，爱屋及乌的对雪子妙子的婚事极为上心。因此以幸子的视角和内心展开故事，虽带有主观对妹妹的偏爱，但无疑让人信服。
在这样的视角下，就会有更深的发现。比如，幸子对雪子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当然对这样一位温柔美丽，乐于助人的妹妹产生偏爱是再正常不过了。但在安排相亲时，依然有待价而沽的感觉。而从雪子后来见到之前失败的相亲对象的反应来看，雪子确实外圆内刚，有自己清晰的标准。不仅仅是幸子以为的因为内向而屡次失败。在最后雪子相亲终于成功时，作者也加快了节奏，给我们感觉是雪子不愿拂姐姐好意匆匆出嫁，而幸子兴致勃勃张罗婚礼。全书也到此结束，让人感慨的同时也对雪子日后的幸福有所疑问。
而在妙子身上，情况更为复杂。妙子自身追求独立，在和富家少爷恋爱时有两段和摄影师及服务员的三角关系。尽管现在看来是比较正常而狗血的情节，但是妙子在当时的背景下还是屡遭挫折。而幸子的态度也由欣赏到逐渐不满。特别是最后雪子要出嫁时，爆出妙子未婚先孕，几乎成为幸子眼中不体恤姐姐、影响雪子的反面人物。不必脱离时代而苛责幸子，如同没有和平的革命一样，妙子脱离自生生长的社会道德体系，必然会承担挣扎和痛苦。幸子作为姐姐，也不会有现代人的理解和旁人漠不关心的宽容。就像哈克贝利是以要下地狱的心态帮助吉姆的，而不是自以为打破种族的英雄。
另一方面，妙子独立工作能有很好的物质条件，也离不开启少爷的支持。虽然启少爷有种种令人不齿的行为，但是毕竟和妙子是青梅竹马，一度私奔。在妙子看清他之后，依然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所以在启少爷的老妈子眼中一直是妙子在玩弄他，欺骗他的钱财。这样妙子也不能简单用进步的新时代独立女性来概括。用现代话讲有点人设崩塌（讽刺的是，小说里这样的人物会说真实而立体，现实人物就是人设崩塌粉转黑，好像真有人能永远符合几个设定一样）。最后她的结局也恰好和雪子相反，和家族关系淡化，但是结婚对象符合她的标准：自食其力，对感情负责。
上面这样的人物分析对《细雪》这样的唯美主义作品似乎不太合适。而《细雪》作为唯美主义作品也确实有些特殊，往往真善美在现实中如同CAP一般不可兼得，唯美主义应该美字优先。而《细雪》里充满真实，不仅仅是赏樱这些浪漫场景以及饭店位置、列车时间等等细节，《细雪》对病的描写是罕见细致的。像妙子生病流产等不惜笔力的描写种种症状，而不是弱不禁风，不足之症的虚写。这种美与真实的交错，让我有点想到《猎人笔记》。好像没有人把屠格涅夫和唯美扯上关系，因此我认为《细雪》也不是谷崎润一郎那些女性肉体崇拜的唯美作品，而是更加成熟的作品，甚至是要用罗素式英雄主义来体验的美。
说回来《细雪》这个名字就很唯美，现在人盼望下雪多半就是盼望给看惯了的城市来点纯白的色彩。此外雪还有一个重要特质是它随风而转，所以“柳絮因风起”胜过“空中撒盐”的比喻。而雪子妙子就好雪花般美好而随世界浮沉。毕达哥拉斯说生活像奥运会，有人只做旁观者，冷眼静观一切。这有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智慧。有人能不为凛冬将至而焦虑，反而欣赏细雪般，欣赏自己的挣扎和漂泊吗？这会是怎样唯美和英雄的胸襟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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