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随风而逝,似电影跳转中一晃而过的那团杂乱无章;似深秋里冷冷的白月光,似梦,似烟,似霜……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被大白梨拉着去看艳霞的那一天。小学二年级,不,也许是三年级,太久了,记不清了。大白梨是我们班里个子最高的,男生也包括在内。她上学晚,发育的倒是挺早,个子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大的,后来她告诉我和艳霞时,我们俩都半信半疑,她说她在外地当官的姑父给她爸拿的补品,让她偷偷给吃了,然后一觉醒来,她就发现她所有的衣服都好像短了一节,上衣的扣子也勉强能系上,尤其是才十岁她的胸部开始发育,每天都感觉上身绷得紧紧的,衣服又小,她不得不阚腰驼背,不到一年,她真成了豆芽菜了,男生们常在背后喊她羊群里跑个驴。看得出她有些后悔。
艳霞是大白梨家的邻居,七八岁才被找回来,我们是同龄,听大人这样说,没见过。下午放学,大白梨拉上我一路小跑,家也没回,直接去了艳霞家,我们到时,院子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像半条街都来了,跟正当街打开的把戏场子一样。我们好不容易转到里圈,就看见一张雪白的脸,嘴唇稍微有点血色,像没见过太阳的小羊羔,大大的眼镜,黒眸子里倒影着整个世界。她跟我们都不一样,尤其白,没有血色,感觉她是块儿冰,像冷月的光。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冲我们笑,真想抱抱她,漂亮极了。这个就是艳霞。跟她爸站在一起,旁边还有她妹妹弟弟,她和弟弟很像,只是弟弟有些瘦黑。妹妹艳红比她还高,脸盘,鼻眼都不像。艳红倒三角的脸有点洼斗,鼻翼脸颊处布满了雀斑,但是,脸色白里透红。
有说:“不像,这一家子凑一块真不容易。”这明显话里有话。大概晚一点,大人们陆续散去,我跟大白梨依然赖着不走,艳红比我们小,不跟我们合群,可是艳霞不一样,一看见就喜欢,不一会儿就跟我们搭话,她那时候讲普通话,还夹杂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不过我们全都听的懂。她和大白梨是一门头的,论辈分该叫她小姑。我们是她回来后认识最早的小伙伴儿。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朋友,当时最喜欢的。没几天,艳霞就被安排到我们班了,一开始他跟不上,不过到了春天她就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只是她的脸还是煞白煞白的,没有一颗雀斑,净得像张白纸。带她到太阳下疯,唯恐把她晒化了。她吃的很少,所以很瘦。我们瘦的不一样。大概四月中旬以后,天气逐渐热起来,我们都换了短袖体恤。下午放学,我们在大白梨的带领下把书包统一搁到她家,一路摸到间种有豌豆的麦田里,小麦已经打包,穗子半包着,像襁褓中的婴儿的脸,偶尔有强出头的,高出很多,像我们当中的大白梨,格外显眼。豌豆须顺着麦秆探出头来,试探着向上,嫩尖没了依附越过麦垄与另一垄的豌豆须缠在一起,拧成了绿铁丝儿,蓝紫色还有白色的豌豆花卷着瓣儿夹着芯在麦垄行间竞相开放,在往下找就有扁角子挂着,一看到豌豆角我们都眼冒绿光,大白梨是头儿,鬼主意多,她把我们先摁蹲下,然后自己也蹲下压低了脖子,摘的高兴,很快就发现手抓不住了,裤兜也塞满了,没地儿放,大白梨吉灵,她让我们把上衣束到腰里,摘的豌豆角从领口装到胸前,我们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直到最后被主家揪出麦田,大白梨个子太高,再怎么藏都露个头尖儿。我们一个个挺着个大肚子,肚皮被豌豆角扎的刺闹。“你们谁家孩子,走,找你们家长去,不然就罚你们今晚上不能回家,不能吃饭,非让你们家长赔不可!”艳霞胆小第一个从腰间抖开了体恤,从肚皮上漏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豌豆角,她不懂,她把吐出的还没长到足够尺寸的平排揪下来了。把个主家气的,差一点揍我们。看我们小女孩,又不忍得下手,气的直跺脚。后来我们把摘的豌豆角都倒出来,足有小半篮子。他发善心允许我们每个人抓一把离开,条件是以后决不能再来搞破坏。我们此次行动以失败告终,灰溜溜的。
村子南头有一条清龙河,到河边需经过挺长的田间小路,路径老坟地,我跟艳霞说自己从不害怕的,尽管看上去阴深,上年头的老柏树四季不落叶,远处看黑洞洞一片。村里过世的老人都埋到那里,除了未成年孩子。春天里我带着艳霞到河堤上抽毛芽。为了防洪固堤早年队里栽种了荆条,一人多高,荆条盘根错接世世代代比我爹都老,那时候才长出嫩叶,我们钻过下坡的小路,到河滩里,只有距水较近的地方才有更多的毛芽,河滩里开的最早的就数蒲公英,黄花遍地,点缀着河滩。水边的芦苇才发出新芽,笔杆一样,叶子也直挺挺的,比竹竿叶细些。我们蹑手蹑脚靠近水边,想看看有没有水鸟,或野鸳鸯,近处分明听到咕噜吐噜的叫声,艳霞没小心脚下,摔个屁股蹲儿,一下子惊动了藏着的水鸟,噗噗愣愣翅膀擦着芦苇飞去。河边是最惊心动魄的,常有水蛇出没,所以要加着十二分的小心,如果不注意踩上,一聚拢把脚缠住就掺了。我是最害怕蛇的,可是常常跟着胆大的孩子来找刺激。这样一番折腾后,毛芽抽的安全多了,针尖一样的毛芽,密密麻麻,遍地都是,能让人抽到手软,直到装满了全部的口袋,我们才肯回家。毛芽只有春天才有,大概是一种草的花苞,剥开来像一绺棉花糖,吃着也像,没那么甜。当天吃不完的毛芽,揣到兜里,想着第二天吃,可是再找出来,毛芽在兜里已经半开了花,放到嘴里变了味道。
小时候,家里有很多小人书,只会看画,有一本《屈原投江》,投的是汨罗江,而我们清龙河的新水闸有一支向北的支流,也叫汨罗江。以我当时仅有的知识认为那就是屈原抱石投江的地方。为此我还带艳霞在端午那天去过汨罗江边,把鸡蛋壳投到汨罗江里以示祭奠。当时我们是当真的,艳霞把鸡蛋清儿都投进去了。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条河叫清流河,汨罗江只是重名,屈原也没在那投过江。
夏天放暑假,我带艳霞背着家里人偷偷下水游泳,她不会游,很想学,可是她爸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下水,我们哪里肯听,跳到水里,露个头,任凭他谁都得费一番眼力才能认得出。我们一群手扯着手拉起一条线,向岸边围拢, 把小鱼赶的乱跳,用手捉住,炫耀一番,放生,再从来一次,没完没了,乐此不疲。直到水温下降,一个个嘴唇乌青。而艳霞跟我们不一样,我分明记得她的嘴唇跟她的脸一样白。
那一年暑假过完后,我们升了级,艳霞没来上学。听大白梨说她病了,被她爸带去医院就没回来。从那时起,艳霞再也没来过学校。听说她得了白血病,很严重。感觉很遗憾,还没好好玩儿,还没教会她游泳。那年冬天她去世了。她连九岁生日还没过。才跟我一样,还没长大,被大人不知道埋到了哪里,连个坟包都没起。也许有人会从她坟边路过,不知道她会不会留恋,留恋还未曾展开的人生,是否感叹她悲凉的身世。作为她的玩伴,我很喜欢她,也时常想起她,模糊又清晰,似有若无。
她死后,大人们谈论了好一阵子。慢慢才知道她短暂而离奇的人生。
艳霞妈不漂亮但是很讲究,过去论阶级成分,地主家的女子嫁地主家的儿,道是门当户对,可是艳霞爸偏偏又是个伪娘,走起路一扭一扭的,像裹了脚的老太太,讲话不由自主的翘起兰花指。在旁边看着就能浑身打吉灵。他们结婚一年多,生了艳霞,她妈就撇下爷俩出走了。据听说,在火车上认识一个江洋大盗,有传是个飞毛腿,可不是“导弹”。跟那人过了两年,不巧,飞毛腿犯案落网,她没了依靠,就挺着个大肚子回来找伪娘,伪娘豪不介意,伺候的周到细仔,当年就生下一女孩,大概就是艳红。所以就是姊妹俩长相差别的缘由。
大概一年多,飞毛腿出狱,就一路打听来到村里,摸黑偷走了自己闺女,可是他哪里知道,偷的不是艳红,而是艳霞。就这样,艳霞被抱走,从此不知去向,她的命运也因此改变。
眼瞅着艳红被兰花指娇生惯养养到六七岁。有一天兰花指的丈人领回来一个小女孩,就是艳霞,才慢慢揭开了这些年从她记事起的一切。
飞毛腿抱走艳霞后,就认为是亲闺女。后来又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慢慢地,后妈就趁飞毛腿不在家各种虐待,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洗碗,洗衣,带孩子。包揽了家里一切伙计。飞毛腿是疼闺女,艳霞也绝不敢告诉飞毛腿,不然得机会就是一顿毒打(难为)。直到他七岁左右,发现自己会经常流鼻血,身体不适。飞毛腿发现后带她去检查才知道是白血病,等他又犯案时想到闺女可怜,没了依靠就安排媳妇找到这里,想让孩子亲妈照顾她。艳霞才得以回到亲爹身边。这样漂亮的小女孩,因为错抱事件,受尽了苦难,也过早的凋零,犹如一株小草,偏偏生到了路中央,经过风吹雨打,马踏车撵花骨朵也未来得及长出,就夭折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悲凉?艳霞就像是我梦中的人物,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梦醒时,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从不曾有艳霞这样一个可爱又漂亮小女孩。
再后来,艳霞她妈又不安分的带着儿子离开了,撇下兰花指和艳红,兰花指没有再去找。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家的历史大家都了如指掌,每个人的去向都很明了,老人家凑到到十字街口总是说自己家孩子在城里做着大生意,忙的不可开交。谁谁家的闺女儿出息,大学毕业就进了研究所。只有兰花指从不扎堆儿凑这种热闹。
后来艳红也不知去向,有传兰花指在家里招了不三不四的人打麻将,艳红托人捎信儿给她妈,摸黑随她妈离去,再后来,还有人谣传,艳霞她妈不小心把人推下火车,被批捕,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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