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拾起旧文一篇，怀念金庸先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
将近一个月时间，拼凑起了无数非闲时时间碎片，终于看完《天龙八部》全五十章。算是看尽所描述的众生相。
善恶全在一念之间，是非功过没有定论，根深蒂固的未必是真理，一切皆有因缘果报，万般身不由己不由自主也无可奈何，然众生多执迷不悟，不懂世间无常，所执者未必能成。
萧峰，原中原丐帮帮主，出身少林，抗辽有功，有勇有谋，武功盖世，威风凛凛，德高望重，义字当头，可谓天下第一男人大丈夫。偏偏真正身世是契丹人，聚贤庄上原本各路中原英雄豪杰即与之断交势不两立。平生得一红颜知己，却被自己误杀。最后雁门关上最为矛盾讽刺，想要逃离大辽，本非难事，不料兄弟故知纷纷相助，除了有义兄弟的大理国、天鹫宫，突然还冒出了中原的丐帮子弟，还有西夏国的兄弟，后有大辽追兵。出逃本为不愿带领大辽攻打宋朝生灵涂炭，谁知因为自己逃脱而各地交战，死伤无数。关下，汉人不让进关，辽人近在咫尺。在胁迫了辽王下旨不攻打中原之后，觉已背叛自己国家，以契丹人身份在汉地又岂能容身？天地无立足之地，遂自杀。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偏生无意许多人因他而死。一个真正的英雄大侠，却是一个悲剧，从出生就已经决定，自己无法改变，这便是造化弄人。分明胡汉，也是枉然。
段誉，大理国王子，不喜武术，喜爱佛学易经博弈， 慈悲为怀，能言善辩，有几分痴，即使不会武功，为救人献身在所不辞，倒是傻人有傻福，偶然学会凌波微步随时可逃生，又有北冥神功随时吸人内功化为己用，再有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虽然不甚会用，却也多次自保，多次助人。偏生喜爱上的女子一个又一个都变成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最后竟发现自己生父另有其人。痴到头，才发现平生最爱的王语嫣不过是“神仙姐姐”的替身，是自己误入歧途走火入魔，一厢情愿。一片痴，也是枉然。
虚竹，少林小僧，为救人竟解开珍珑棋局，迷迷糊糊得了神功成了逍遥派掌门人，情急之下又救人，虽决计不肯另投他派学功夫杀人，但被迫破了荤戒，淫戒，杀人戒， 被少林寺逐出门外。虽不得以，却被动习得最上乘武功。少室山上得知自己身世，然一个时辰之内，生父母双双离世。最后和“梦姑”西夏公主重逢结连理，也算是喜事一桩。虽念着佛法，苦守清规戒律，却屡屡被犯戒，倒是顺从欲望，方得痛快逍遥。最遗憾之事是做不成和尚，然而心中念佛，即心是佛。苦守戒律，也是枉然。
慕容复，燕国皇族后裔，身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绝技，与萧峰并称“北乔峰南慕容”，从小被“以光复大燕为己任”。在应征西夏驸马时回答“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的时候，他说一生从未快乐过，要说快乐，也是在未来，而不在过去。这很可悲。一生都葬送在复国的壮志和妄想之中。这个故事到一半才出场的人物，前面做了很多铺垫，王语嫣对他的痴情，家臣对他的忠心，乔峰对他惺惺相惜的”神交“，显示出此人非但武功盖世，还是翩翩公子正人君子。然而出场之后，却一步步跌下神坛。不单只输了武功，还输了人品。见风使舵，奸险狡诈。萧峰说“竟与你这种人齐名，真是耻辱。”对痴情的表妹王语嫣无情无义，放任她自尽，对饶恕自己的段誉施加杀手，为笼络豪杰而与无冤无仇的萧峰为敌，与邪派恶人结盟，杀人不眨眼，甚至可以杀掉自己的姑妈和家臣。孤掌难鸣，复国登基梦断，终于疯掉。野心勃勃，也是枉然。
阿朱，慕容复的侍女，萧峰为之一生不娶的女子。她只活了几章，却影响了萧峰一世。 这个可爱善良调皮的佳人在大英雄萧峰最落魄的时候跟随着陪伴他，“跟定了萧大哥”，让那段时光变成最快乐的回忆。然而，好景不长，她竟让萧峰误杀自己，换来萧峰不去冒险找大理段氏报仇。阿朱的性命是萧峰舍命救的，她把命还给了萧峰。后来证实阿朱是枉死的，这更加可悲。“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都只有一个阿朱”，然而“塞上牛羊空许约”。为了爱情，白葬送了性命，升华了爱情，也升华了悲剧，萧峰一生都在懊悔悲痛之中度过。海誓山盟，也是枉然。
阿紫，阿朱的妹妹，原本是星宿派的小师妹。从阿朱在萧峰怀中死去那时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姐夫。一向顽劣，在星宿派培养之下更加歹毒，为了姐夫她什么都愿意做愿意改。但萧峰只当她是小孩子，只是因为不负阿朱所托才以照顾阿紫为己任。她想把姐夫留在身边，让他爱上自己，长相厮守。对对自己一片痴情的游坦之（庄聚贤），只当是玩物或棋子，从来心里就只有姐夫。最后她把眼珠还给了游坦之，随萧峰殉情。有缘无分，也是枉然。
段正淳，大理镇南王，大理国第一顺位继承人。虽为王爷，却有坚守江湖人士规矩。刀白凤与段正淳诀别时说得好，原来你不是忘恩负义，是天生多情。四处留情，有关风月，却又超越风月，对每一个都是真情实意，倾心相爱。纵然刀白凤、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阿萝都恨他负情，却又十多年从未断情，这恨，却是爱。日夜思念，最终为他而死也了无遗憾。段正淳也为情痴正名，一死殉情，和爱人们往生快活去了。却是戒不掉一个情字，徒添许多烦恼，情妇及原配之间互相厮杀不说，还害儿子多次以为自己爱上了亲妹妹。所谓父债子还是也。多情风流，也是枉然。
天山童姥和李秋水，逍遥派弟子，无崖子的师姐和师妹，虚竹的师伯和师叔。书中，天山童姥临死前看到画卷，说”不是她，不是她“，李秋水看了画卷，说”是她，是她“，双双相继而亡。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争风吃醋，毁了终生。97电视剧的版本两人的结局是我比较喜欢的，两人在追杀对方大半生之后，弥留之际，终于握手言和，笑自己痴狂，笑自己傻得可笑，这仰天大笑，既悲凉，又释然。 爱恨情仇，也是枉然。
四大恶人，段延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四人，虽杀人不长眼，也有其可怜之处。“恶贯满盈”段延庆本贵为大理国太子，兵变后一心想夺回皇帝宝座，至由正入邪。但对虚竹救命、镇南王妃舍身也是心怀感恩，虽恶极却有恩。“无恶不作”叶二娘，因为和玄慈大师生情之后孩子被偷，悲痛之下也走上了不归路，但却始终惦念着心中的爱人，宁死也不愿其声名受损，以死殉情。“凶神恶煞”岳老三，生平不详，是个喜剧角色，看外号也知此人未到“满”、“无……不”、“穷……极”等绝境，其人比较糊涂，是个本来想强收段誉为徒，不料被段誉智取反成其徒儿，最喜欢排辈，不愿做乌龟，虽没声好气，但在段誉面前还是不敢乱来，最后竟然为了救这个名义上的师父而送了性命，可见其义。云老四，生平不详，爱极了美色，却也做过舍身救要自尽的王语嫣的事，也有仁的一面。老三老四不知为何就走上了恶人的道路，但始终也是有善念。“恶贯满盈”、“无恶不作”、“凶神恶煞”、“穷凶极恶”，江湖人争英雄豪杰，他们反而无所忌讳，恶也有论资排辈，以恶为荣，但“恶人”，尽管罄竹难书，又何尝没有一丝人性呢？
王语嫣，段誉痴情如影随形的女子，慕容复的表妹，美若天仙，却从出场就充满哀愁。她是一个不爱武功的武学奇才，所学只是为了能和表哥探讨，死心塌地钟情表哥一个，可以不分黑白，对段誉的倾心爱慕熟视无睹，甚至多次为慕容复争做西夏驸马而自寻短见，直至后来想通转而一心一意对待段誉。最后知道两人是兄妹之后，又不计前嫌，回到慕容复身边，也算是得偿所愿。她也是和段誉一般痴的人物，用生命一厢情愿地去爱慕。很难说，究竟是在段誉身边享受柔情蜜意，还是在已经发疯、回不到现实、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她的潦倒的表哥身边更快活。就像阿紫，身边有个千方百计讨好她深爱她的游坦之，却弃之如草芥，十分依恋姐夫，想方设法不让姐夫离开自己。纵然段誉比起游坦之无论样貌还是人品都要好上杰出得多，但相貌人品可以使人产生倾慕，却不能产生感情，所以道理是一样的，感情不能强求。貌若天仙，也是枉然。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这大概就是本书的核心吧。英雄人物偏要悲剧收场，和尚偏要破戒，胸怀大志偏要变成疯子……看破了的，执迷不悟的，各人有各人的因缘果报。天龙八部的好，是世间千奇百怪，人间百态，尽显无遗，当中凝聚了太多智慧与道理。
一个是关于武术修为与功德的。少林寺里的隐世高人扫地僧解释过个中道理，意思大概是少林寺由武入道，从练武之中修炼内心，学少林武功，学得越多，相应要提高心法的修为，才能够克制住内心的杀人欲望，以免好斗造成杀孽。可是有些人顾着修炼武功，却忽略修法，物极必反，所以走火入魔。所以玄澄、鸠摩智苦练功走火入魔武功尽废，萧远山、慕容博心怀仇恨和野心，贪恋武功秘笈对佛法视而不见，也落下病根，唯有研习佛法方能医治。
书中三个正面人物，萧峰、虚竹、段誉，之所以成为义兄弟，所谓物以类聚，正是因为人品武功都是一绝。萧峰杀人无数，武艺当今江湖称霸，虽不是佛门弟子，内心也有一定的修为，以苍生为己念，不愿伤害无辜。段誉虚竹，与世无争，婆婆妈妈的人，却傻人有傻福。一个能言善道，不愿意学武，就想用佛法服人，一个刻武功板笨拙，死守戒律，满口佛经。两人的特点都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不自量力加把嘴。刚开始一个不会武术，一个是入门级，武功自然没法和大英雄比，但就人品修为而言，却都是宅心仁厚，足以惺惺相惜的。除了主角光环之外，可能正是因为人天生正直善良，才会让他们意外有了绝世的内力与武功，逢凶化吉，得以自保和救人，有了和内心修为相等的武功。当初萧峰段誉结义，萧峰看中段誉能喝酒，内力与己相当，人又够豪爽，段誉和虚竹结义，是互相佩服对方仗义，又是承受相思之苦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等到萧峰正式和虚竹结义，却是真正同生共死了，此时武功已经相当。虚竹和段誉武功最强自然是经历了风波之后，看破了痴，终于不再为王语嫣和出家而自困，也经历了死死生生，内心也达到更高境界了。而反观慕容复，虽然也是同辈的人，却不入萧虚段之流。刚开始在江湖上也是行侠仗义，后来却因复兴燕国的野心加之一心笼络江湖人士而走向死胡同，心中狂躁不安，执迷不悟，自然武功就没什么长进了。
一个是关于民族的偏见。这里说的自然就是萧峰了。身世就是困扰萧峰一生的矛盾。一开始，萧峰以为自己是汉人，带领中原丐帮抗辽有功。当知道自己身世是契丹人时，有如雷劈，以之为耻到后来接受了自己是契丹人的事实，逐渐深入，发现其实契丹人未必是坏人，汉人也未必是好人，汉人在骂“辽狗”的时候，辽人也在骂“宋猪”，卑劣得不相伯仲，两国边界的百姓深受其害。辽于萧峰，是自己的宗族，汉于萧峰，又有恩义。看破了民族界限的萧峰为了避免战火生灵涂炭，挟持辽国皇帝阻止了辽人攻宋。自觉叛国而自尽后，辽国皇帝仍旧不解萧峰所为竟不是为功禄，而江湖人依旧对身世议论纷纷。萧峰生在辽长在汉，自然想得明白。在暂时避开辽兵追杀，玄渡暗示他联合女真族抗击契丹人时，他问玄渡一个问题，如果辽国攻打少林寺，已经成为少林僧人的契丹人萧远山会如何抉择。玄渡说奋起护寺，如萧峰般弃暗投明。萧峰便说玄渡自己是汉人，便说汉为明，辽为暗。而契丹人却说辽为明，汉为暗。其实是很荒谬的。现在有的人会说汉人在蒙、清统治时实际上已经丧国，后来竟然把元、清列为自己的朝代，把成吉思汗打到西伯利亚引以为荣。然而也有许多人不忘反清复明，不愿受满清奴役之辱。不过，一直追究于民族与身世又有何益呢？到今天，民族相互融合，有生有灭，不知真正意义上的汉人、留着纯种炎黄子孙血脉的人又有多少。就算什么皇家后裔，到今天也是十几亿人之中的一介草民。是否什么民族就一定比另外的民族优秀呢？优秀怎么定义呢？从基因上不知道有没有这些说法，某些种族就比另外的高智商。撇开后天的文化教育社会风俗的因素，回到根本，人的善恶有分别吗？是不是自认为优秀的民族就一定善，被认为低劣的民族就是恶呢？其实也无需鉴定。撕开那些自以为是的标签与自欺欺人死鸡撑饭盖的界定，会发现，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有情感，有血有肉，有一样的权利。据说金庸到了写《天龙八部》的时候已经深受佛教影响，把民族看化了，所谓中原人士大宋朝民并不见得高明，一样掳杀平民。而身负绝世武功的大理国的段誉和流淌了一半辽人血液的萧峰却是仁侠兼备宅心仁厚。真正的大侠并非汉人。今天，在国内，碍于地域之异互相伤害又有什么意义呢？香港排斥内地人，内地不同省市农村之间也有看不顺眼。究其根本，看不顺眼，就是一个词，“凭什么”，是一种自居高位的心理不平衡状态。但目光放前，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权利，只有增强自己的实力，才不会囿于这种心理偏差。可惜大好男儿，竟死于他已经看破，但他人仍然执迷不悟的民族观。另一个是关于空与色的问题。虚竹究竟破戒，选择了妥协，享福俗世。玄慈大师临终前道出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想念着叶二娘母子。叶二娘一句说得好“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才是真苦。”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萧远山和慕容博，双双拜倒在扫地僧门下，鸠摩智在被废武功后真正大彻大悟，成了一代高僧。大理国是佛教国家，皇帝退位后都会削发为僧。出家的入世，世俗中人遁入空门。明明最终的结果都是一切皆空，却让悟空的人破戒，说世间的味才是真理。天山童姥说虚竹死脑筋假慈悲，不肯杀生取血，天山童姥就无法恢复功力，就会被李秋水杀死。所以虚竹不杀生就等于见死不救。还有一段，童姥说你们出家人犯了错求佛祖原谅就没事，我们就是罪孽，要下地狱。这种种矛盾，在萧峰那里便找到答案。少室山上，萧峰遇到了两难。若想要逃出生天，必然要杀出一条血路，于心不忍，要么就自投罗网，束手就擒。他请大师指点时，大师说，心存一善，便减罪恶，便增功德。萧峰心下明白，便出去迎战。空即是色，
是否恪守清规戒律，只要心存善念，其实没什么不同，色即是空，多少爱恨情仇，终会烟消云散。
难念的经。
(2016年12月31日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