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读到西班牙女作家罗莎·蒙特罗在《女性小传》里写下的,这样的结束语:“你越深入女性渺茫的大海,你会遇到越多的女性:强硬或细腻的女性,辉煌或无法让人忍受的女性,她们都耐人寻味。历史之河的遗忘之水充满了女性遇难者,我们只需登上船,就能够看见她们。”
身为女性,我们何以至此?这真是一段真实残酷得让人落泪的女性历史的概括。翻开史书,属于女性的篇章里,主角是武则天、李清照、花木兰、穆桂英,她们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但更多的女性故事,却不显于文字,她们是某人的母亲、妻子、女儿。她们的姓是夫家的姓,名则是父亲的姓,她们没有自己的姓名,一切属于个体的寄望都变成一个个被约化的符号,诸如赵李氏、张王氏。身为女性,她们的礼花唯有开放在黑暗里,内心的火只燃烧在雪野上,她们的翅膀永恒张开在琥珀的水晶棺中。“历史之河的遗忘之水充满了女性遇难者”,未来的我,可能也将是古往今来无数她们中的一个,缓缓沉没在暗蓝色的遗忘之水。
也许,那些生活得特别强烈、特别用力的女性,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刻痕会深一些吧?而在中国社会,一个女性渴望活得强烈一些,本真一些,普通男性多半是把握不住的,世俗舆论更是难以宽容,她们大概率会过得颠沛流离、辛苦动荡。既然选择了最陡峭的那条路,只有强硬的心性,才足以支撑起这样的一生。她们的身上得有那股特别任性的劲儿。那个劲儿,是控制不了身体里的能量、欲望、荷尔蒙和星空下的永恒冲动,所有一切对世界的企图都要从身体里喷出来的感觉。在女人致命的柔软里,也隐藏着最硬的铁。她们大概率会活成独一无二的破碎之花和人间的野玫瑰,成为遗忘之水无法淹没的一道鲜活的风景。
为什么每一个人(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不希望自己被遗忘呢?我觉得,这是人性的本质。对于生命来说,需要一个活着的理由,才能驱动他活着,哪怕这个理由只是想要习惯性的吃、睡、繁殖,否则,若生命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渴望,什么也不求取,就没有了个体行动的必要了。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则丧失自我存在感。而生命的第一惯性力,恰恰是承认、增益、巩固和延续自我。即使死亡是一个人最大亦是最后的可能性,但我们总是希冀,当呼吸化为空气,当生命随风飘散,当工作、梦想、生命,一切的一切,全都戛然而止,我们的某一部分存在,还能以某种形式在世界上的某处留存。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才真的死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古代社会生活中的女性之所以销声匿迹,在于父权的天空下,她们只能在家庭中充当一些次要的角色,作为母亲或妻妾连接起父子关系,成为父权秩序生生不息运转的一颗螺丝钉。因为她们无法在社会生活中出现,因此她们只能作为某人的妻子母亲被赞美,而不是作为某个独立的女性生命。两千多年后的现在,这样的困境依然没有在主流叙事里消失。女性依然摆脱不了成为他者的命运,成为遗忘之水遇难者的命运。
当然,在父权社会里被消失的,不仅是女性自己的声音,还有那些与传统格格不入的男性声音。那些游弋于体制内外尚未被除尽的“余数”,那些慷慨激昂、独一无二的声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个人际遇的沉浮中,要么是失语,要么是失忆,最后都成了文化记忆的失踪者。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历史无情,埋没了多少踽踽独行的先驱者。也许就外部环境之恶劣,人们应该原谅,道一声:“可惜”;也许就个人状态之残弱,后人再厚道,也不得不评之:“可悲”。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许是所有的环节都出了问题,那些弱小零散的“余数”,他们刚刚拱出大地,一阵暴风雨袭来,很快就夭折了,他们没有结成正果,至今还处在失踪状态……历史又聋又哑,听不见也看不见“余数们”旷野里的呼唤。
我既是这样的女性,又是这样的“余数”,未来命运大概率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但我常常天真地想,也许活得强烈一些、用力一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刻痕会深一些吧?为什么要这么心心念念,拒绝最终的灰飞烟灭呢?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心底有什么东西,就像千山之外吹来的长风,让人猝不及防,无法安宁,形影相随,挥之不去。如果死亡不是终结,遗忘才是,如果我是在寻找自我,那么,自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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