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04

《临终的托付》（短篇小说）

话说清代乾隆二十七年除夕这一天，在京师西郊的一栋破落的深宅大院里，一位年纪才五十岁但是因生活艰难而显得过早衰老的老人躺在病床上颇为吃力地喘息着，这位老人就是清代大文豪曹梦阮。 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曹老人对守在身边哭泣的女儿说：“嫣儿，不要哭了，去把你高鹗哥哥叫来，爹有话对他说。” 嫣儿用手绢把眼泪擦干，对娘吩咐说：“娘，您看着爹，女儿去叫高鹗哥哥。”嫣儿强忍泪水走出门外。 “老师，我来了，您还好吧？”高鹗在门口打招呼。 “高鹗呀，快进来坐，看来老师不行了，老师有话交代你。” 高鹗走近床前，用手握住老师的手，话还没说出口，眼泪扑簌簌往下流。 “老师……您老……” “不要哭，振作起来，老师不喜欢看着学生流泪。高鹗呀，老师知道你很有天赋，老师也知道，老师这些书稿也只有你能够心领神会。老师遗憾的是，只怕你看不到这部书的结局了……”曹老人说到这里抽泣起来，他说不下去了。 “老师不要难过，老师会好起来的，高鹗一定能够看到这部书的结局！” 曹老人把手从高鹗握着的手中挣脱出来，拍拍高鹗的肩膀说：“高鹗呀，不要安慰老师了，老师自己知道，老师跟你说话的时间不多了。你们也不要为我难过，人总是死的，人过七十古来稀，大不了也就是几十年。高鹗呀，说句实在话，老师不怕死，但是老师还有心愿未了，老师还有最重要的事情没做完，所以……所以老师还是不甘心……”曹老人说到这里又抽泣起来。 “老师……老师……您的心思高鹗知道……老师的书……”高鹗抽抽嗒嗒地说着话安慰老师。 曹老人忽然指着书桌上的书稿：“高鹗，把那些东西递过来。” 高鹗走到书桌边，将有些散乱的书稿略加整理，小心翼翼地把书稿拿到曹老人身边：“老师，书稿在这里。” 曹老人接过书稿，从最前面的几页中间拿出一页，把其它书稿放在身边，然后看着手中那一页，沉吟半响，忽然看着书稿念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曹老人念罢，居然强烈地抽泣起来。高鹗忙用言语安慰：“老师不要这样，老师……高鹗知道老师您的心思，高鹗知道老师这部书要说什么……” 曹老人用手握住高鹗的手：“高鹗呀，你虽然是我的学生，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是最理解我的知己，刚才我念的最末一句是‘谁解其中味？’这个‘谁’就是你高鹗吧。” “老师过奖，高鹗知道自己愚钝，高鹗知道自己没有老师期望的那种悟性。但是，高鹗多年来受老师教育，耳濡目染，对老师的书经过反反复复咀嚼，也有些心得。在老师的笔下，大观园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非常可爱，老师就喜欢女孩子……但是……” “‘但是’什么？说下去！” “高鹗的意思是，老师喜欢女孩子，但不是世俗的好色，老师的喜欢女孩子有着更加深层的含义。” 曹老人苦笑一下：“高鹗呀，你还知道我的心。说句实在话，我就是喜欢女孩子。我花了十多年心血弄出的这一叠书稿，就是要让大观园里的数十位女孩子活脱脱地站立在世人面前。十多年来，我的心血全都花在大观园那些女孩子身上了。高鹗呀，你还年轻，有许多事情可能还看不透。你也许看到了，我曾经让贾宝玉说过呆话：‘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捏的。’我为什么要让贾宝玉说这样的呆话呢？我觉得大观园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可爱，我常常感觉到，从我描写大观园女孩子们的墨迹中，我似乎闻到了从那些女孩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女孩子都是非常非常可爱的，她们一个个聪明绝顶，一个个美若天仙，一个个慧质兰心，整个的身体玲珑剔透。她们善良，温柔，善解人意。她们一个个都是美的精灵，美的天使。但是……但是……”曹老人经过一阵咳嗽后继续说：“但是为什么女孩子的命运都是那么不幸？高鹗你说，为什么漂亮女孩子都命运不幸？” 高鹗忽然听到老师提这样的问题，由于没有思想准备，一时间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于是用言语搪塞：“老师，高鹗知道，老师同情女孩子，老师笔下的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都非常非常美丽可爱，林妹妹，宝姐姐，晴雯，鸳鸯……” 曹老人没等高鹗说完就接过话头：“是呀，林妹妹，宝姐姐，晴雯，鸳鸯……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这些姑娘们一个个都可爱得叫人心疼，但是……但是她们中间的许多人一个个先后离世而去，林妹妹去了，晴雯去了，鸳鸯去了，金钏儿去了，尤二姐去了，迎春、惜春也都去了……一个个年轻美丽的生命都过早地离世而去了……侥幸活着的一个个都在苦难中遭受煎熬。她们有的为了逃避折磨做了尼姑，有的在野蛮男人的蹂砾下苟且度日，有的在无望的生活中忍受岁月的煎熬……”曹老人说到这里停下来了。 “老师您不要想这么多，这人世间……” 曹老人忽然激动起来：“我恨！我恨这个摧残美丽的世道！我很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这个豺虎当道的世道！我恨！……”曹老人又连续不断咳嗽起来。高鹗忙用手在曹老人背上拍，一边拍一边说： “老师不要想那么多，保重自己身体要紧，这世道谁也改变不了，您老能够改变这个世道吗？啊？” 经过短暂的停留，曹老人又拿起书稿，翻到最末几页，无限感慨地自言自语：“第八十章 美香菱屈辱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香菱可怜呀……”曹老人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半响，曹老人带着无限的遗憾缓缓说道：“高鹗呀，老师知道自己不行了，老师不怕死，老师最大的遗憾是这部书还没写完……” “老师不要太难过，您老的书虽然还没写完，但是还是可以流传于世的。” 曹老人苦笑一下：“流传于世？拿半截子的书流传于世？如果那样，我宁可把它烧掉。” 沉默。 经过一阵沉默，曹老人又把高鹗的手握住：“高鹗呀，老师有个不情之请，老师走了以后，你能不能……” “老师的意思是要让高鹗把老师的书写完？” “是呀，老师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也有写完这部书的思想基础，老师知道你能行！” “既然老师相托，高鹗不敢拒绝，只怕高鹗悟性不高，对老师的意愿有所歪曲，让高鹗感到不安。” 曹老人忽然来了精神：“这么说你是答应老师了？好呀，你就按照前面的思路往下写，能够写多少章，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你把这一叠书稿现在就拿去，先把前面的八十章好好琢磨琢磨，想好了就写，大胆地写！” 曹老人用力把身子坐起来，双手捧起书稿，神情珍重地把一大叠书稿交到高鹗手中：“拜托了！老师拜托了！” 高鹗接过书稿，也神情珍重地：“蒙老师信任，高鹗将竭尽心力，让《石头记》臻于完美，流传我大中华千秋万代!” 曹老人忽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忽然，曹老人身体往后一仰，定格为一个再也没有变化的姿势，满脸慈祥，嘴角带着微笑——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