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他的时候,乃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盛唐,扬州曲江之畔,于碧水烟沉的朗阔画卷里,在江天一色的皎月银辉下,花树苇影斑驳了,波浪潮声远去了,我眼里只剩下那一道伫立着的瘦削身影。
是谁呢,在这样微凉的夜,独来江畔寻幽?
是他吧,在历史长卷里并未留下多少痕迹但却被后世誉为“孤篇盖全唐”的若虚,诗人张若虚!
东风还有些冷,春衫单薄不耐,我紧了紧衣裳,试着向他前行了几步,两岸的春花开得已是热烈,层层簇簇堆挤着,清香轻轻悄悄地弥散开来,沾染发丝,沁入心脾,连将将凝结的露珠上都浸润了芬芳,越发莹润可爱了些。
他像是被什么占据了全副心神,压根儿未曾注意到身后,我随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便也全然忘却今夕何夕了。
眼前的曲江,波澜浩荡蔓延开去,深入到横无际涯的远处,仿佛与海连成一片,一轮硕大的圆月从海天相接处缓缓上升,如同被涌动的潮水托起一般,跳脱着奋力向上。
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渐渐清浅着消散,清泠泠的波光荡漾开千里万里,于是所有的江面都被细碎的月光铺满,像极了银河倒泄嵌入尘世的一条玉色白练。
江水拐过横截的江心小岛,绕开丛生的芦苇禾草,缠绵裹挟着,纠结激荡着,一部分拐进神秘蜿蜒的分流中,一部分依旧顺着曲折的大江摇荡而下。江流两岸繁花堆锦,玉雪霞红的花色在月光照耀下更显晶莹清透,宛若九天之上的姝丽而非人间景色。
渐渐地,明月厌倦了与江水的耍玩嬉戏,挣脱了江流的拥抱,让自己孤悬于高空,静静俯瞰世间万事万物,包括静默于江边的诗人,以及魂梦与同的我。
居高而处,月色愈加皎洁明亮,水与天彻底沦为一色,空中的飞霜与汀上的白沙都因为与月色融合而看不分明,天地寥廓,缈无纤尘,皓月当空,风烟俱净,溶溶月光下,无论是诗人还是我都是如此的渺小。
立足于此地此处思接千载,究竟是谁第一个抬头看见了这轮月亮,前人所记的望舒又是何年何月何日御月而出照耀了此地的人们?这是诗人面对当是时的景象情难自禁的扪心自问。
诗人希望得到答案吗?并不,我想,他应当无意去追寻一个具象的答案,只因一切皆在眼前与心上。
是啊,由古而今,再至无穷的后世,一代又一代的人生老病死,繁衍生息与终至消逝交替轮转,循回往复,可从未有到尽头的时候,就如同年年月月,不同的朝代、各异的人,所看到的月亮难道是不一样的吗?自然是始终如一的。勃发的诗情逸散,个人生命的短暂与渺小就此消融了,人生短促并非哀愁而是激励,盖因江月长明人世也终将恒久无穷……
那毕竟是太耗心神的终极哲学思索,诗人自认为无法穷极深究,天地之浩渺广博,岁月之绵延久长,又岂是个人短暂的生命可以思量清楚的,还不如只专注于眼前的一方天地。
无垠月色下,只是我却依旧沉浸在人生如朝露天地无穷极的哀惋中,忘了来处归处,忘了与诗人的邂逅……玉晕浮波,苇痕浸水,天入沧浪,直到渔子的扁舟乘夜起航,惊起几声辽远的沙鸥振翅清鸣才将我唤醒,于刹那间回神,我有叹,有惑,待要抬首出声问询之际,诗人却已经转了思绪。
江月徘徊于中天,亘古不变的运行轨迹,似乎一直在无言地在等待着什么人却无法如愿,“待人不得”的幽恨无人可述,因为江水无情,一径儿奔流远去,不为谁停滞,也不曾为谁留驻。
诗人由江月推及己身,漂泊在外的游子就如白云与流水一般悠悠无定,犹记得当年远行之际,高倚楼台的佳人泪眼相送,如今这中宵独立的人啊,又是哪处月明映照下的春闺梦里人呢?
遥想独守家中的妻眷,本一心喜悦临妆匣,看着镜里胭脂翠羽压的艳色,忽而想起悦己之人早已不知去向何方,徒留自己空守,只得一一拆卸下花钿首饰,呆坐铜镜前再也无心妆扮,管它如何朱颜憔悴,不掩愁怀。入夜则寒衾冷枕,只有冷月无边,照在厚重的玉帘上,透出一室清寂,这讨厌的月光就像丝丝入骨的牵念一样,帘挡不住,手拂不去,可恨为何不能就幻化作月光,照射着眷恋之人,追随左右时刻不离……
诗人再不忍去遐思,宁愿自己独自排遣这满怀愁绪也不想再状描佳人一分忧容,他搔首踟蹰,一忽儿昂首看天,寄望着鸿雁传来音讯,一忽儿望江,盼着潜跃而起的大鱼携着尺素,可除了月色,诗人什么也没看到!
他又想起昨夜的梦来,僻静寒潭,雨打花树,落红飘零,坠落一池,这才恍然觉察春已过半,而自己依旧归期不定。
江水轻荡,明月又收敛起在清天的高冷,摇摇曳曳似乎想要亲近人,奔流不息的江水仿佛要将春日一起带走,毫无商量的余地,斜月西沉隐入濛濛雾气,诗人眺望沉沉霭郁,那隔在山海之外的远方,却不知有多少游子正赶路归乡。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微醺的暖风,有着独属于春夜的沉醉,就当是个好预兆吧,希望乘月而归的人都能得偿所愿,去往想去的地方,见到想见的人,而诗人自己,只能将满腔情意寄于江月流水,祈愿那个思念自己的人也有着同样的心思,将这一江的相思珍重收藏。
月影沉落,天地一派朦胧邈远之状,不复先时的澄澈空明,暗香浮影两相宜之后,侵晓本应分途踏月而归,可不知为何诗人依旧流连江畔,看着无所着落的样子。
我想,或许正到了我该出场的时候,或许我早就该上前探问一声:
“您是踽踽远行的漂泊游子,而我则是寂寞孤独的时空旅人,心有所思,隔在远方,心有所感,郁结于肠,既在这大好春夜有缘相遇,何不放开颙望思量,暂做个伴,且趁这潋滟月色,共听一回潮声悠荡何如?”
只期望着到那时,诗人会转身回一句“善矣”,我也便不负此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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