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大地之母

红楼梦：母神崇拜(The Red Chamber Dream 2)
欧丽娟 Li-chuan Ou, 教授 (Professor)，中国文学系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

刘姥姥：大地之母

前言：乐园倾颓的预定结局

• 第六回一开始就去谈一个完全和前五回不相干的人物和事件
• 出场采取了「重顿特提，必在此人，又源源本本，叙亲叙族，历及数代」的隆重介绍，显得比重上极不相称
• 拯救巧姐

巧姐儿的救赎（一）：命名的力量

• 借寿、借贫苦
• 唐代诗人林杰〈乞巧〉诗，「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进红丝几万条。」
• 「巧」这个字，是指女红上面的手巧，技巧

巧姐儿的救赎（二）：「佛手」的慈悲引渡

• 作者是有意透过小孩子的心性，安排巧姐、板儿两人在玩物柚子、佛手上发生接触与交换
• 刘家以成亲的方式终身收留巧姐
• 虽然从此以后巧姐儿就过着在荒郊乡野中亲自纺绩的贫苦生活，然而能够拥有正常而安定的归宿，不致飘零一生， 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 慈悲没有敌人，慈悲更可以拯救世界

「刘姥姥」的身分与形象

• 积年的老寡妇
  • 寡妇的身份使她不必受到夫权的压制
  • 累积了比较多的年岁，具备丰富的阅历见识， 深谙人情世故而成熟练达
  • 女性在上了年纪以后，就不用受到男女之防的限制，而拥有比较开阔的空间可以斡旋施展
• 「孤雌纯坤」的母神特质

非刘「姥姥」不可（一）：「防闲内外」的突破

• 防闲内外是传统家庭的重要课题，对于贾府这种大户人家而言，深宅大院兼且门禁森严，尤其是女眷起居的闺阁，外人是难以一探究竟的
• 外人既难以进入深宅内院，而这些大家闺秀也很难出门，接触外界 只有极少数的宗教活动，才能创造出透气的机会
• 外来的女性也不是自由进出府门的，只限定在某些特殊身份的妇女，一般说来，可以合法进入闺阁的外来女性主要就是三姑六婆

非刘「姥姥」不可（二）：「三姑六婆」的升华

• 贾府对三姑六婆的门户之防比较宽松
• 女篾片
• 刘姥姥亦善于权变应酬，善应接
• 势利算计和人情道义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孰是孰非不是可以简单论定的，即使是势利算计、 权变应酬也不一定就是十恶不赦，重点在于本性良善知恩图报

为什么是「刘」姥姥

• 清末的评点家周春已经注意到，《红楼梦》 是一部精心运用人物的姓氏来寄托象征寓意的小说， 他指出「此书每于姓氏上着意」
• 清末评点家王希廉说：「甄士隐、 贾雨村为是书传述之人，然与茫茫大士、 空空道人、 警幻仙子等俱是平空撰出，并非实有其人，不过借以叙述盛衰，警醒痴迷。 刘老老为归结巧姐之人，其人在若有若无之间。 盖全书既假托村言，必须有村妪贯串其中，故发端结局皆用此人，所以名刘老老者，若云家运衰落，平日之爱子娇妻，美婢歌童， 以及亲朋族党，幕宾门客，豪奴健仆，无不云散风流， 惟剩者老妪收拾残棋败局，沧海桑田，言之酸鼻，闻者寒心。 」
• 刘姥姥在小说中是间接出现的
• 刘姥姥亲身经历而且见证了贾府的盛衰， 并且收留了贾府的最后一代女性成员，她很有第一手的资料和第一线的感情。来回首前尘往事，成为讲述京华烟云和贵族传奇的乡野说书人。
• 这个村野老妪之所以姓「刘」，就是用来谐音「留」。 意味着在一切相关人物都流散殆尽之后，剩下、 留下一个姥姥来收拾残棋败局，拯救巧姐

母神递接的「钟漏型」结构

• 王夫人给刘姥姥的实质帮助最多
• 因为贾母，刘姥姥也才会有逛大观园的机会，为小说的叙事发展创造了高潮

• 姥姥进府

  
  姥姥进府.png

• 刘姥姥跟贾母接续完成母神崇拜的循环

  
  刘姥姥和贾母的交互.png
• 佛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小说面面观》中说把一整本小说做为一个整体来看，在这种整体的关照之下， 小说的叙事结构可以分为两种
  • 长链型：将人物和故事编织成一条前后相承的链子，然后把书中许多散乱的小事件串联在一起
  • 钟漏型：两个人物之间互相接近、 交会、再分开，并且相互换位
• 红楼梦在大体上的叙事模式就是依时间先后顺序铺排的长链型结构，这个大框架上支撑了全书庞大又繁多的各种内容
• 钟漏型就是在曹雪芹的匠心跟妙手之下，在长链铺成的过程中，在环节与环节的衔接之中，把人物连线穿梭交错
• 当前期贾母还健在，稳居在贾府最高权利中心的时候， 刘姥姥的母神身份就来不及表露，然后就隐沦不彰， 并且同时为了避免混淆和僭越，刘姥姥只能以卑微粗鄙的乡下老妪的形像趋近而来。等到原来的母神退位，群龙无首的时候， 刘姥姥这才以母神的气魄和力量挺身而出，在贾母留下来的遗缺之上一肩挑起「保护、温暖、繁衍、创造、 丰饶」的功能，为贾母以及其他贾府女家长都无能为力的巧姐儿伸出援手

「大地之母」的内涵与表现（一）：母体复归与污泥生殖

• 刘姥姥两次到荣国府来， 一次是进入巧姐睡觉的寝室，一次是醉卧宝玉起居的怡红院
• 从写实的角度来说大观园里必然是有厕所的，因为红楼梦里写的是 一个人间的故事，可是小说家可以根本不必触及这件事
• 第十一回描写王熙凤对贾珍说：「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 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 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 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所以就没有来。」 这指的是半夜起来拉肚子，但在这段情节里，贾母的腹泻只是点到为止
• 第四十一回描写说，「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着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连忙喝他，喝止他说这里使不得， 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上去了。」 「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 众人都笑说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
• 刘姥姥出了厕所之后，她迷路乱闯以至于醉卧怡红院，满屋都是她所散发酒屁臭气。有形废物和无形的恶臭， 仿佛是对这女儿的圣地净土最直接而强烈的亵渎和污染，冲击了纯净圣洁的大观园
• 第二十七回描述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
• 第五十四回，「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
• 第七十一回，「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
• “出去走走”，这在满文里恰恰就是出宫的意思
• 特别在刘姥姥身上安排这些情节，是要警示那些高洁的公子金钗以及读者们，其实污秽是真实存在的

「大地之母」的内涵与表现（二）：动物性的表现

• 刘姥姥的饮食吃喝在斯文秀气的金钗们眼里，已经是接近于“秋风扫落叶”的猛吃海喝。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被比喻为母蝗虫的原因
• 刘姥姥自己的语言常常牵涉到动物，别人对她的形容，还更直接以动物做譬喻。作者的描写，也有不少是动物形象的具体化投射。
• 在诗礼涵养出优雅举止的金钗眼中，这样的体态姿势是 丑陋的，没有美感可言的，更加凸显或扩大了在生命底层上属于生物性那一面
• 充满生命力
• 这种人类和动物形体交融重组而共存于一身中的怪异现象，本身就是一种高度生命力的创造性想像
• 复数的动物造型融合一体，就像女娲集人、蛇、蛙之形象于一身的母神特征
• 刘姥姥把原本生长在公侯富贵之家的小女孩，移植到农村大地；女娲炼造玉石，使得宝玉投胎入世于公侯富贵之家，是一组方向相反，却都同样展现出母神力量的设计

「母神」的复调旋律（一）：「一样看花两样情」的本质差异

• 刘姥姥看到落花，所想到的是丰收和喜悦，与黛玉大不相同
• 「花满庭，花满庭，怎奈风声又雨声。 也可喜，也可惊，一样看花两样情。 有人但惜好花落，有人却喜结果成。」
• 刘姥姥非常成功的一次演出，让大家一块儿来点疯狂，连优雅矜持的千金小姐，也平生第一次，很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出现这么脱序失控的身体语言
• 过度的偏执，就容易落入虚矫，甚至虚伪

「母神」的复调旋律（二）：「母蝗虫」与「礼出大家」

• 刘姥姥虽然具有大地的力量，但是她终究是无缘去体会风雅精致的高度文化境界
• 牟宗三先生所指出的，"贵族有贵族的教养，当然他不是圣人，但是他有相当的教养， 即使他的私生活也不见得好。"
• 贵族贵是属于精神的， 而富是属于物质的

「母神」的复调旋律（三）：坦然自尊的「成熟型老人」

• 把这些缺点当做专属于自己的特色而不是不如人的痛处，以至于当别人碰触到这些缺点的时候，她不恼怒、 不生气 反而跟着别人一起笑，一起用趣味的眼光来看自己
• 哭并不能解决问题，眼泪只能淹死自己却于事无补
• 只有接受它、 面对它，坦然承担并且尽力改善才能够把它转化成为帮助生命往前走的力量，而不是逃避它、 拒绝它，让它变成阻碍我们前进的障碍
• 刘姥姥生来受苦，她却懂得珍惜自己的菜园，辛勤地耕耘而不是看着别人的花园羡慕怨天尤人。受到帮助时也不认为是世界欠她的，应该补偿她的，反而能够感恩图报
• 珍惜并且安于已有的，对于所有的美好感到充实和感谢
• 贾母和刘姥姥代表了两个世界的交汇，这两个不同的世界，是可以互相欣赏，彼此包容的。双方都是把自己盈余很多的东西给予有所欠缺的对方，使对方变得更圆满更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