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1967年生于安徽马鞍山。曾先后获得首届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宇龙诗歌奖、全国十大新锐诗人奖、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骆一禾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多次举办水墨个展及群展。著有诗集《暮晚》《古桥头》《惭愧》《哭庙》。
《》锁江楼
铁船的一头浸在江水中,
岸边,每户人家的屋子里,
有一个活泼的孩子,一个残废的母亲。
艺术,还不能像逝去的亲人,
让人们懂得肉体的虚伪,
死亡闪现的微光。
几个民工在江边挑矿石,
有一瞬间,我真想跳下去
同他们一起干活。
但我站在楼上,
我是一个看江水的人,
我读的书,写下的诗,不能减去人们丝毫的坎坷。
1996
《》在江边
在蓝天下,生锈的汽笛冒着几缕煤烟,
三条铁船已经烂在岸边。
打黄沙的水泥船在江面驶过,
船上有他们的老婆和一条黑狗。
我们坐在江堤的裂缝上,
看得有点累了。
江水上落日壮观的衰败,
静悄悄的,令人感动。
如果这时有人说出了憧憬,
就把他归于江水上的暮色吧,
因为大地本是梦幻,
何必追忆,何必悲痛呢……?
无名无姓地浪荡吧,
远山含混的轮廓,
在这里,在那里,
又倏忽不见。
1996
《》在浮世
野鸭子在半空
沙哑,单调地叫着
“啊,啊”
多么像我们,
虽然面部安详地走着和坐着,
但心里总有一种
隐约的凶兆,
朦胧的担忧……
1996
《》在码头边
落日饱蘸着江水,沉下去……
江风吹刮着这些民工灰白的衣服,
他们还有一段江堤必须挖完,
其中还有两个蹲坐在石头上吸烟。
像是一桩大事已经过去了,
一种寂寞,同冬日的夜空很配,
人们在城里钉着铁窗子生活,
生命大部分被浪费了。
小牛犊跑起来,
一个痛苦的歪曲的器官,
在江水边低语:
“难道我是罪有应得……?!”
1996
《》黄昏
暮气沉沉的一天,我向山上走去,
碰见一个小孩,坐在地上啼哭,
冻红的脸上有几点泥巴。
我抱起他,“你为什么哭啊?”
“我妈妈走了……”他皱着眉头说,
“到哪里去?”“去买针了。”
我放下他,向山上走去。
多么好啊,针,孩子,妈妈……
1996
《》故土
当可以凋谢的时候,
我还是个孩子,
在古老而金黄的枫树林里,
我十五十三岁的样子,
像河水上温和的微光,
伴着镇河的小兽
天心楼空阔的钟声。
1996
《》古镇
听诊器挂在石灰墙上……
树荫下的老人扇着苍蝇,
小河像一枚生锈的针,穿过桥洞。
渔翁坐在船头吸烟,
孙女望着尖顶的水泥教堂,
采石矶门前的石狮。
一个税务员甩动着袖子,
从小巷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菜筐里屈辱的西红柿
同仿古的仁义堂,遥遥呼应。
我们小时候的祠堂,
只有那棵大枫树还在,
它就像一阵寒冷
加快了我们的脚步,
去看一位瞎了眼的老大妈。
她爱着枇杷叶的苦味,
房间的昏暗,
不幸是他唯一的洞察力。
有一年,
人们丧失了欢乐的能力,
只有一些粗糙的
转瞬即逝的东西。
1996
《》冬日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1997
《》河边柳
傍晚的柳树,
要教会我们和平。
公公、婆婆,
岳父、岳母,
夫妻、兄弟,
姐妹、妯娌。
像一根根柳丝,
轻拂在傍晚的水面。
1999
《》落日里的运河
在运河边的小树林里,
那些鸟的叫声就像在喝着清冽的水,
有一种放弃的轻松和快乐。
舒缓、轻淡,
像古时候的豆油灯,
被变化吞噬了。
人啊,
就像母亲的咳嗽,
何时才能好呵?
何时,
我才是静谧的小树林,
是落日里的桥?
我被天边的落日充满了。
我被运河上落日的光充满了,
我被落日充满了,我被覆盖在老桥、高塔上落日的光充满了。
舒缓、轻淡
那些鸟的叫声就像古时候的豆油灯
有一种放弃的轻松和快乐
1999
《》村民们
进城卖菜的农妇说:
“混呗,
没有班上。”
扛着铁锹的农民说:
“混呗,
混口饭吃。”
在田里摸荸荠的
两个农民说:
“混呗,
消磨消磨时间。”
田埂上的蚕豆花,
仿佛孤寡老人的眼睛,
在它的寂寞里,
是灰斑鸠不紧不慢的哀叹。
2000
《》清明节
叔侄俩,一前一后
在油菜花田里走着,
鸟叫声好似从心坎里抽出的细丝。
烧纸钱的火太大了,
他们的身体向后移了移。
回去的路上,
他们用铁锹铲掉鞋帮上的湿土。
村里人远远地望着:
“这是谁家的儿子
又回来上坟了。”
2000
《》悼朱惠芬
刚出炉的骨灰,
在地上凉着:
“忘掉吧,你的痛苦和欢乐
再没有依靠,请忘掉吧。”
你的身体在火焰中燃烧,
使火焰升高,增亮。
你曾经怕它热,怕它冷,
怕它长得不高,不美,
如今你在疾病中死去,
在火焰中变成灰烬。
我爱过的人就是这个吗?
跟我说过的话,走过路的就是这个吗?
在那一小簸箕的骨灰中,
你的会讲话的眼睛,
我曾经迷恋;
你的柔软的身体,
我曾经拥抱。
我的爱经不起你的衰老,
经不起你死亡的摧残,
更经不起你一刹那就在火焰中消失。
你的骨灰里还有很多黄点和黑点,
那是我们过去在一起时,
做的傻事的结晶。
那些爱的恐惧,
吐露心声的战栗,
曾经像火焰一样的欲望,
烧得我们又瘫软又昏沉。
你美丽的秀发,
依靠的就是这个头盖骨吗?
你凄美、柔顺,一脸的善意,
仿佛永远也不会老,
不会生病,不会死。
现在你在等待一个木盒子,
比鸟巢大一点,
但它所去的地方,
没有鸟巢那么明亮。
你还在等着一块红布,
塑料做的小花圈。
当爆竹响完之后,
我们的心里会出现一个声音:
“遗忘的时候又到了。”
现在落叶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
树木静悄悄的,
河水静悄悄的,
就像那些骨灰在对我们述说。
2000
《》母亲
母亲保留了她当年扛煤炭时穿过的一双球鞋,
上面共有二十一个补丁,
干干净净(难以想象的干净)
呆在鞋柜里。
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年轻漂亮过,
她是如何从割麦子的女孩变成在长江边砸矿石,
在解放牌卡车上运水泥的妇女?
她一生做过十三种临时工,
为什么离开泥土一切都变成临时的?
她做梦都想变成正式工,
但一生也没有做成。
我想起成群结队在长江边砸矿石的妇女,
其中就有我的母亲
用那种蓝色的帆布做的帽子,裹着头发。
刚刚来临的工业把她们圈在混浊的
长江之边。
她们大都是从乡村,
同她们的男人一起来的。
我记得父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快乐过,
我们兄弟三个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快乐也会遗传?
我保留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我们全家的,
一样的呆滞、迷惘。
一张是我曾祖的,
表情肃穆、恭敬,只能来自于君主时代。
我凝视着这张照片,
久久不忍放手。
窗外的雨水再大
也引不起我的注意,
免得稍一走神,
又被卷入你的河流之中。
2002
《》奶妈
母亲回忆起五十年代她在芜湖做奶妈的事情,
她说,在赭山
当她登上振风塔,看见
整个城市如同一片荷叶浮在水面。
她因第一个女儿不幸夭折,
被城里的一位母亲请来做奶妈。
孩子两年后断奶,
母亲回到老家。
两天后,这位城里的母亲
带着儿子火速赶到我母亲那里,
大哭不止的孩子紧紧搂住我母亲的脖子,
他紧紧搂住的小手引起母亲内心长久的悸动。
现在,她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这悸动一直在她心里,
她讲给我听,却并不知道
这是一切优秀文学的源头。
2002
《》悼二哥
我好像牛脚印里的枯草,
虔诚地倒伏在那里。
透过它萎黄的色泽,
清清亮亮地看见,
我那早逝的二哥,
在幼年的门槛上,
吐了一口鲜血,
又赶紧坐在血上边,
免得被快要下班的母亲看见。
2003
《》枯树赋
我没有一片叶子了,
只剩下刺,
这些刺不是我。
你们已经看不出
我是谁了,
我不会从枝繁叶茂沦落为一个简单的反抗者,
我活下来了,
而你早已变成我的反对者。
但你不要指望超过我,
你也不要指望超过我身边的这条大河,
更不要指望超过芦苇,
你甚至不能指望超过一片落叶,
落叶太美了,
没有声音,
你无法做到没有声音。
我最怕进步。
我保留了最后的、滋润的音调。
我枯萎了,
也在你心里盘根错节。
一旦我死去,
你们就滑落。
2003
《》落日
落日在田埂上的一只粪桶里
发出万丈金光。
很快,金光不见了,
田野上又是一片浓郁的苦颜色。
而我因享受了这样神奇的光芒,
不会再有死亡……
2003
《》荒草
小时候,
我骑在箭一样冲出去的猪背上,
然后摔倒在地,
晶莹地笑。
那时候,
荒草已经开始长出。
少年时,
我在长江边捡到一个新鲜的骷髅头,
整整一夜,
没有睡着。
那一晚,
荒草又长出一寸。
此后,
荒草一年甚似一年,
最后抵住我的家门。
2004
《》长江水
汉字我一个也没有救活,
它们空荡荡,
空荡荡浩浩荡荡。
我写下的汉字全是遗物,
如同枯干的老人斑,
如同身首异处的人犯。
我是自己的遗物,
如一粒扣子,
是一件军大衣的遗物。
我告别,
以一双盲人眼,
看着残缺不全的长江水。
2005
《》自我降生之时
自我降生之时,
参天大树即已伐倒,
自我降生之时,
一种丧失了祭祀的悲哀即已来到我们中间。
月亮没了,
星星早已散了,
自我降生之时,
我即写下《离骚》,
即已投河死去。
2012
《》有一年
有一年,
在江边,
十几头牛,
好像白色的化石,
在眼前移动。
我再定睛望江水,
江水在移动,
却像无声的幽灵。
唉!
一切都过去了。
2016
《》一粒种子
第一天上课,
老师就被带走了,
黑板空荡荡的,
一个字还没写呢。
没有写一个字的黑板,
空荡荡的,
那些字还没有找到自己,
还在创造它们的秘密里呢。
后来,
我认识了字,
在小巷的大字报上,
这些字怎么看也没有当年
空荡荡的黑板神秘。
它们还在黑夜里,
它们还没有被行云流水,
被江河感动呢。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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