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老的时候

（一）

“叫你别说，别说。你这死老头子怎么这么拎不清楚。姑娘现在自己还在医院。姑娘她在电话讲‘妈，我怎么搞哦？我这自己还在医院，不能上来看你。’你要我怎么搞？你这个死老头子。你就不能说我在地里搞菜没回来，不讲你忍不住啊。”

“你都进来住了这么长时间了，这不是越来越好了嘛。她老打你电话都没人接。你跟她讲讲，就说你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不就行了，你不知道好好讲，自己讲着讲着哭了，还怪我。”

“是我要哭的？姑娘在电话那头说不知道怎么搞，她在电话那边都哭起来了，姑娘自己也老是头晕，走个远路都吃不消，电话那头都哭了。是我非要哭的？还不是你非要跟姑娘讲我在医院”。

只见着，老太太将那只没插针管的手稍微地抬起来，弯折手肘，手指勾着点儿衣袖，紧紧拽着，整个儿地把眼眶擦了一遍。戴着鸭舌帽的，背有点驮着的老头儿，被训的也闷得慌，慢慢走到病房的阳台抽起了烟。

“你还来脾气了，你还搞脾气，抽起烟来了。大儿子二儿子瞒了这么久，都没说。你一句话就捅破了。姑娘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有事没事也自己头晕。知道我突然进了医院，她又来不了，你说她难受不。我姑娘晓得我住院，那要是在身边不是天天陪着嘛。这不是不在边上嘛。你这个老头子，还不快进来，给大儿子打个电话，让他打电话去说说”

老头走路的时候有点歪着脚，走路的时候身子往一边斜一点。他又很慢地走到老太的病床边，从夹克衣里拿出来手机。老头的肤色偏黑，眉毛很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弯，满脸的皱纹都挤在脸颊边。生气被训的时候，便老是低着头。

“老大啊，你小妹晓得喽。我刚刚在电话给她讲了。你赶紧给她打个电话说说。”

（二）

“家里的菜是不是都老了？我不在家这么多天，那么些菜你赶紧拔了，全部送人送了。估计青菜都起苔，可以吃菜心了。你说我那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子了。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这样子啊。我那天还好的不得了，还玩到八九点回来啊。”

“儿子给你买的好的吃高血压的药，你嫌贵不舍得吃。哦，从吃三次到只吃一次。现在好了，住进来了。这一天花的啊，够你吃多少。等出去了，降血压的看你还吃不吃。”

“我不在家这些天，家里有什么人来啊。”

“没太多人，前几天马家老太太问你在不在。我说没在，她就走了。”

“阿耶，老头子哎，你真是神经哎。人家都快九十的人了，哦，到我家来，问我在不在，你都不带人家进家去坐坐。”

“人家找你，夸夸天，你不在，她就自己走了。”

“你真是，没我你真是一点用都没有哎。家里茶叶也有，吃的啊，那水果，瓜子花生还有牛奶，你都要拿出来，叫她坐一坐。人家快九十了，慢慢走到我门口，你都不留人家。之前哪次她来我不是都留她吃饭啊。你也不知道留她吃个饭。你真是不行哎，点儿小事都搞不好。人家九十多，你看我们村子八九十的人那么多，身体都好得很，怎么我才七十出头点，躺在这医院半边身子动不了。一点感觉没有，这怎么搞得哦，以前也从来没有过。我那天还好好的，猛地就半边脑子搞不清楚了。这住院也快十天，怎么还是一点感觉没有哦。这真是要死哎。”

老太太想要起来坐一会儿，躺的太久她的背难受的吃不消。老头叫来护士搭把手，老头把老太的病床慢慢摇起来一点。护士和老头一边一人架着老太太的肩膀把她像床头方向挪些。再把床摇起来些。这样反复几次大概是坐起来了。老头把枕头和一些厚衣服垫在老太背后。因为半边的身子没有知觉，老太太想试着把右腿弯起来，试试力气。老头站在老太的右侧，用右手把她的脚踝握住，左手搭住她的后背，弯着自己驼驼的背，慢慢使劲把老太的腿弯起来。大概像是坐着时候，腿自在弯起的位置的时候，老头放开右手，想看看老太太能不能自己把腿弯住。谁知，老头手一放，那右腿就像上了弹簧似的，上下抖动着，抖得不停。慢慢地，老太没有力气了，腿便滑了下去。

“不行，累。使不上劲。这到底怎么搞得哦。半边身子一点感觉没有，脑子都是麻的。”

“您这还好的，那些高血压中风的，还能像您这一天天说话没个停啊。人家瘫了在床上的，家里人都不认得的，直接背过去的。您这还算是好的不得了的了。每天坐起来练练，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这还不是跟瘫了差不多啊。我的天咧，我这一辈子哪里做过坏事啊，一点亏心事没做，怎么说这样就这样了。前几天我还在地里搞菜去。我们家年夜饭每年都是我烧的。我两个媳妇我不让她们烧，我自己烧。全部都是我烧的。儿子跟媳妇都忙的很，孙子也说奶奶烧菜好吃。这过年烧年夜饭的时候还好得很，怎么现在这就这样了。不晓得怎么搞得。”

“这医院里躺着住院的啊，没几个是做过亏心事的。”

反复再锻炼几次之后，老太太估计是实在太累了，便让老头把床放下来，慢慢休息睡了。

（三）

“我妈啊，就是心疼钱。前几天啊，说氧气管子插在鼻孔难受，她就把它拔了。我们就说这氧气管子花不少钱买的，你不吸钱已经花了。她就马上把氧气管吸上了。这段时间一天盐水挂好几瓶，手上就插了个留置针，不需要每次重新找血管插针。她嫌弃那个插着手上，动手不方便，疼，就要护士给她拔了。我们就哄她说这个针一根好几百，插一次是为了管几天的。后来人家护士到了时候真的需要给她拔的时候，她还不让拔，说能再管几天就再管几天。笑死我们喽。妈哎，你这好好养着，家里也没什么事，不要急的。”

大儿子站在病床的右边，对着那些来探望的亲人说着。眼睛眯起来的时候像极了老头。

“心疼钱，钱是天上掉的啊？钱不是天上掉的，就要心疼钱。几年前你爸手术，背脊骨拿掉了一节，把你跟老二花了那么多钱。现在我又这样，不心疼钱怎么搞，你们的钱也不是印出来的。你爸之前在家都不能照顾好自己，都是我一手照顾。他是动了大手术的人哎，走路走得慢，干什么事都只能慢慢来。现在我不在家，他还要自己烧饭搞来吃。现在好了，等我回去，他还要烧饭把我吃了。这人老了，怎么搞哦。”

“我爸现在啊，一下子能干了不少咧。等你回去啊，烧饭给你吃肯定没问题。我的妈哎，你就好好在这住着养着，不要想太多哦。等好了啊，肯定跟之前一样的。到时候吃吃降压药，不要再吃那顶荤顶荤的肉就行。不要没事就在那儿瞎想。”

人，总有老的时候。老太太七十四了，活力和精神头就跟二三十似的。

“你看，小孙姑娘哎，你看我这棉袄啊，都是我自己亲手搞得棉花做的。你看过棉花吧，那真的棉花做的棉袄顶暖和，穿着顶舒服。我自己孙子，外孙子身上穿的啊，都是我亲手搞的棉花。棉花啊、茶叶啊、针线啊我都会弄。我孙子要过十六岁了，我要给他弄个大的红色的棉花被子。我都想好了。我顶心疼我孙子孙姑娘了。我孙子孙姑娘都长得好看，长得高高的。现在那个大孙姑娘读护士去了。她跟我说，奶奶我要谈恋爱了。我说，你谈恋爱没事，你带回来我给大的红包。我还想叫她早点谈恋爱，我那孙姑娘啊，长得好看。你要是不这么急着走啊，等她来了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