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清一直频繁地做着各种梦,梦里大多是自己的少年时代,杂乱无章。
例如坐在她前桌的男孩总爱用课桌椅砸她的脚;母亲跟她说,她不想给父亲生孩子,偷偷打了三次胎;弟弟贪玩,不爱做作业,她忍不住想打他,他一路跑一路回头嚷,爸爸都打我不着呢,你算老几!还有一次,万权峰和万辉把她带到一间废弃的柴屋,要跟她玩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他们让她躺下来,脱掉裤子。
梦境深远混浊,四周如浓雾般迷蒙蒙,却带着一股腐朽的霉臭味。
“脱掉裤子呀……”那张狭长而干瘪的脸,以及个声音继续在命令,一声声加大,突然幻变成一支支针刺,疾速穿过她的双耳膜……
“啊”她大叫,又惊又痛,双手死死捂住双耳,但仍意识到有液体流出来,渗出指缝,顷刻间,双手猩红。
浓重的血腥味。
她忍受不了这气味,捂着喉咙干呕起来。
这时,一只手自背后伸过来,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在背上拍了拍。
这一碰触,她蓦地身体一僵,又吓了一跳,耳膜那股尖锐的刺痛感重新涌上来,应激之下,她使尽力气,把背上的那只手重重一推,随即,她听到有人坠地的声音,还搁着一声闷哼。
她趴着,似乎周身疼痛,又似乎五感俱失,软绵绵地,使不上劲,不知身在何处。
倒是那个人很快有了动静,发出声音:“你怎样?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她一动不动。
那只手又伸过来,拨开她的头发,拢到耳边,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扶回床上,垫好枕头。
那个声音又说:“万清,没事了。你现在很安全,没人再伤害你,嗯?真的,没事了,万清……”
她散在脸颊上的发丝再次被拨开。
她静静地盯着和她对视的这张面孔,长久地愣神,意识也在一点一点地回来。
没有声音,没有刺痛,也没有血腥。那些恐惧的,胆怯的,懦弱的,疯狂的,难受的,都在梦魇里,或者,已成为梦魇。
她仍一动不动,连眼珠子似乎也静止。这可把对面的人吓坏了,起身,准备按铃,“我叫医生来。”
万清轻轻摇头,拉住他,“林深,不用了。”
林深长长吁了口气,声音惊喜,“你总算醒过来。”
随即,他又担忧地问:“怎么样?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我给你叫饭。”
万清又摇头,她只感到头痛,而且带着噩梦之后的乏力及茫然,不想多说话。
林深似乎猜出她的心情,没有催她,只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渐渐涌上一层温柔。
他看到她醒过来,就平白生出一分欢喜,好像只要她无事,还能认出他是谁 ,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午后的阳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洒进来。
窗外,一棵大榕树根深叶茂,高过医院大楼。从万清的病房看出去,只能能看到树干,以及大片大片摇曳的枝叶。
阳光穿过绿叶,被经过层层筛选,才一点一点洒进来,成为她的光。
良久,她才开口问:“小乐呢?我一直以为守在身边的是小乐,还急得很,想早点醒,好让他回校上课。”
林深笑笑,说:“他第一天就被我叫回学校了。”顿了顿,他又补充,“他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孩子,你等下回个电话给他,让他别挂心了。他天天打电话问,你好了没有?”
万清皱眉,“我到底昏了几天?”
林深伸出四个指头,“倒也不是一直昏迷,就是做噩梦,醒来,能吃就吃点,不然就发呆,一句话也不肯说,再睡过去。就像你刚才的状态。”
万清吃了一惊,“这么久?这几天都是……都是你在……吗?”
林深不以为然地点点头,看到她露出歉疚的神色,立刻说,“没事,我不是说过,我的工作很自由的吗?何况,现在我就是在工作。”
万清不解,“工作?”
林深刚想解释,手机剧烈震动起来。
他接了个电话后,脸色凝重,问万清:“你现在感觉怎样?能谈谈吗?”
万清问:“头有点晕,但没什么大碍。要谈什么?跟你谈吗?”
林深摇头,“不是我,是警察找你。关于你爸……”
“他现在怎样?”
林深搬了张椅子,坐到她面前,“你爸在医院,就在二楼的急诊室里,一个警察看着。这几天,警察讯问时,他晕了三次。”
万清一听,立刻要起来,但全身虚软,人又跌回去。
林深忙将她扶好,说:“没必要这么急。你爸没事,他现在醒着。他会晕倒,有一部分原因是受了惊吓,另一部分原因嘛……”
他吞吞吐吐,难以启齿 。
万清冷笑着帮他把话说全,“是他故意的,撒泼打滚,他一向的伎俩。”
万清又问:“他现在是以什么罪被关?控制他人自由?”
“非法拘禁他人人身自由,阻碍警察执行公务。”
“如罪名成立,会怎么判?”
“非法拘禁,三年以下,至于妨碍公务罪,按你爸的情况,拘留几天吧。”
万清沉默了。她重新望向窗外,目之所及 ,树干粗壮,色调黯淡斑驳,日光浅了不少,以致病房内也暗下去。
一会,她淡淡开口:“我不追究,可以放过他吗?”
林深想也没想,点头,“好,等下警察会过来跟你做个笔录。”
02
万清盯着他,“你好像不质疑我的决定。”
“有什么好质疑的?他是你爸。”林深了然地笑,顺手拿掉落在她的袖子上的两根长头发,说:“但我还是有件事情不太明白,既然你不想他受这份罪,为什么要和他对着干?明明你当时可以假装答应或含糊应付他,先脱身离开再说,你这样做不也在伤害自己?弄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林深拿掉头发时,她往里躲了一下,但随即被他接下来的话引过去。
“因为我不想妥协了,”她沉默了一会,“六岁时,我被万辉欺负,跑回家告诉他,他给了我一巴掌,怨我打扰他午睡,骂我小小年纪就知道穿着吊带裙乱跑,懂得勾引男人,还不准我跟任何人说起,我听他的话,妥协了;十六岁时,我跟你……”
说到这,万清看了林深一眼。这是经过25年时光流转后,两个当事人,第一次面对面提起这件事。
林深脸色苍白,嘴动了动,想要说话,但万清没有给他机会。
“他照旧甩过来一巴掌,骂我丢尽家里的脸,不准我再读书,无论我哭求多少次都没用,最后我也妥协,认命,听他的话,乖乖去打工;打工时,他要我把工资大部分上交,不准我花钱,有次他无意中听到我买了一瓶沐浴露,也要大发雷霆,嫌贵,一定要我用肥皂,但我也大部分妥协了;我和丈夫的日子过不下去,要离婚,他第一个反对,理由是我们整个家族都没人离婚,我不能做第一个,让他抬不起头,加上公婆相劝,我依然选择妥协;我妈去世前,唯一的愿望是让我带她去看看大海,他仍然跳出来阻止,我们都准备出发了,被他拿着棍子往前一拦,我又怂了……”
万清说话时,脑门不停在出汗,一直揪着胸口。很多事,经年累月,变成软肋一样,嵌在胸口。
林深看到,她的眼角夹了泪水。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如触电一般,挣脱出来,摇摇头,语气冷硬起来,“好像每一件事,都得是我认栽,服从,他习惯了,我也习惯了。这次,我不想再听他的,也不能听,我厌恶这种关系。这次,我要和他硬抗到底,豁出性命,如果这次死了,就当下去陪小影。你知道吗?看到他拿我没辙的样子,在我面前失控、暴跳如雷,他都一把年纪了,我一点都不怜惜他,反而兴奋,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是不是很恶心?做女儿的竟然想要置父亲于死地……”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脸红气喘。
林深拿了水给她喝,说:“你没有错,但你不应该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你命都没了,拿什么跟万辉他们斗?”
万清低下头。
林深给她叫了外卖,期间接了几个电话。他听着听着,眉头皱起来。
万清便催他回去,“即使不妨碍你上班,也没有一连几天占用你的道理,怕是给你媳妇带来很大的困扰,我改天还得跟你媳妇解释才行。”
听了她的话,他却神色怪异,欲言又止。
万清又催他,他才离去。
等到林深一离开待警察过来做完笔录,万清立刻收拾行李,给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结账时,看到三千多元押金,是林深垫付的,心念着改天得还给他。
她还很虚弱,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会。但她不愿再待在医院,除了医院带来的压抑和窒息感,好像她在这里的几天,把一生的噩梦都做完了。
还有一个原因自然是林深。成年人的世界,理应带着距离。
任何弱小、贫穷、惨况、无助等,都不是缩短距离的理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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