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血缘相关的他们,养活了爸爸妈妈,与我的缘分有多少呢。
一
远离爸爸妈妈的故乡,从出生便是如此,于是爷爷奶奶遥远,外婆外公也遥远。相片上我很小,被妈妈抱在怀里,爸爸的脸离我很近,弟弟还没出生,外公和外婆坐在正前正中,外公很帅,即便老了也是如此,穿着我小时候并不喜欢的军绿加褐色的大头鞋,戴一顶藏蓝色小帽,外婆也戴了一顶帽子,是深红色的线织帽,外婆鼻子有点塌,眼睛很大。相册里没有爷爷奶奶的照片,嗯认真回忆了一下,真的没有。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并不知情,我见过他一次,在我一岁回老家那年,上面的那年拍的。在妈妈的口中,外公不爱言语,对她很严格,比如她十八九岁时穿丝袜要是看到外公,就要想办法绕着走,以免被讲;但是也很爱她,比如她不吃肥肉,而小时候家里买来的肉都比较肥,于是就为她准备了白砂糖,后来还落下了虫牙;外公是外科医生,乡村拜师那种吧大概,给邻里看病遇见困难的了就免了钱了,要传衣钵给几个舅舅,没一个是这块料。外婆据说没什么主见,对大事小事不决策,一切外公做主就好,妈说其实她也很希望有个有主见的妈,能在她迷惑的时候指点指点。其实这都没什么用,外公在世时不赞同的事情,小到丝袜、大到终身大事,她一样坚持自己的了。
妈哭得很厉害,在外公去世那一年,稍稍提起来就会哭。我当然不知情,五岁第二次回老家时,外公就已经不在了。当时通信全靠写信,如果认真去找的话,应该能翻到当时的字迹和字迹上的泪痕吧。家里有两个绿色匣子,通常被放在高处,这样的东西、这样的位置,绝对是挖坑让小孩子来着迷的。我和弟弟经常偷偷翻出来看,有很厚的一摞摞照片后来都用两个相册才装完,有一些古旧的钱币还有一分两分还见过粮票,有自行车驾照哈哈红本的封面上印着金黄色的自行车轮廓,一直无法忘怀的是妈从家带来的一个小淡黄陶瓷药瓶,上面凸出了几个字“急速救心丸”,很精巧,一个拳头就握住。妈说外公药匣里有很多,我喜欢,说回老家要找出来带走。再回去时我已经很大了,还记得小时候的猎奇与喜欢,但外公离开很久的老家,并没有药箱,也不是想象中有外公的味道。顿时有点伤感,心底有点凉,为了这个我此生只见过一次的老头。
二
爷爷奶奶家与外公外婆家只隔了一座山,因为少有人走了,小路渐渐没了踪影,走新修的路坐盘山十八弯的客车,也不算太远,但比起外婆背我就走到爷爷奶奶家,那是远太多了。
外婆脚力惊人,我五岁时在她背上,上过那座大山,那时的我绝对想不到她会像今天这样驼背曲腰。爷爷没背过我,也没抱过我,奶奶也没有过,印象里奶奶是齐肩的花白头发,碎花白纱系扣短袖,她在灶台旁做南瓜稀饭,我们好像没说什么话。她去世后的三年,家里过年没有再放鞭炮,年味的确减了不少,始终记得黑色的夜空,周边会有盛放的礼花,而大年初一起来院子里没有满地的红色鞭炮碎屑。
每年除夕,有时是妈有时是爸有时他俩一起,领着我和弟弟到交叉路口,为外公和奶奶烧纸,说一些祝福的话,然后一定会有祈福,愿他们保佑我们。这是承认我和弟弟长大了的标志,小时候都是爸妈带着纸钱、糖果、糕点等出门去,回来时说这是外公和奶奶享用过的糖果糕点了,有福气的,我和弟就咧嘴笑露出大白牙伸手去抓,对那时的我们而言,这种愉悦,基于这是被允许的,要多过这是被祝福的。
长大并不会不狼狈,偶尔一点尴尬也是有的。比如除夕夜烧完纸后,我也要说一些话,我不知道要说怎样祝福的话,他们在那边也会过年吗?如果过年的话,会很自然地按照生前自己的方式吧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方式,那么我的祝福他们听得到吗?听到的话合他们心意吗?如果心意相通的话,我想我们不必多说什么吧,我会希望他们在那边顺意,也知道他们一定会为我们祝福的。想起年初回老家过年,拜佛寺,我向来不高兴拜,觉得求佛也不如求己啊,妈是每逢一佛像,有跪垫就跪着拜,无跪垫就站着拜,我陪她拜完了整座庙。
我不懂,这么拜法,佛祖会不会介意,也许有的佛和另一尊佛是对头呢?也许有的佛特别骄傲,觉得你要拜我就要有不同于拜其他佛的真诚,都一样的拜,我凭什么帮你。我不是佛,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这么想,只是每次要在除夕夜的交叉路口为外公和奶奶烧纸,需要我也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多少有点别扭,觉得真诚的祝福的后面怎么能直接加上希望对方保佑自己呢?只是现在,会联想到妈拜佛祖,像我这样如此要求较真也未必离真诚与郑重有多近,以肤浅心思推敲妈妈的拜佛与父母的敬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真诚?在另一个世界的外公和奶奶,每年至少被祝福一次,至少被请求帮忙保佑一次,他们会很高兴被家人记得、能被家人有所求,一定也不会寂寞吧。
三
说起奶奶,就只有上面那段描述了。我和她没有更多的接触,据说小时候回老家也并不怎么受她待见。她宠爱二儿子,也就自然更喜欢二儿子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堂妹,这是听妈说的,我那么小哪里晓得,但这种认知直接影响了我对奶奶的感情。我们一直距离很远,那几年交通也不便利,她去世那年我不大但也没那么小了,可是并没有觉得太伤心。后来,有几次听到爸一边忙着,一边在哼《妈妈的吻》,走音很严重,川味儿很浓,有点想嘲笑他,但止住了,我猜他想自己的妈妈了。
奶奶走了以后,爷爷独自生活。我小时候对他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据说他喜欢三儿子,所以也更疼爱三儿子的孩子。奶奶的偏爱我无从验证,爷爷的偏爱我似乎有所感知,但竟然发现并不能举出恰当的千真万确的例子,毕竟也是听闻,不谈也罢。只是爷爷和我比较疏远,这是事实。后来得知,他知道我在念的大学是所好大学,他晓得这个大学在哪个城市,我会有点感动,但又觉得远远不够。人是很奇怪的,当你确信爱是满的,那么对方什么也不做,你也觉得满得要溢出来了,相反则很难满足,所以我不知道我到底能多客观。
这种感觉很微妙。寒假爷爷带回来几个苹果,说要留给我们几个弟兄姐妹,还剩一个我还没吃,他说这是我的。刚到爷爷家时,他还拿出藏了好久的核桃让我吃。我受宠若惊,觉得有一阵暖流划过,接着就觉得这不够,这只是很平常的举动,你对幺爸的孩子我的另一对堂弟堂妹,一定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吧。于是,又有一味苦涩和不甘。但是,所有的这些感受也都一闪而过,我只是没有一份受宠的爷和孙女的关系与经历,这并不会怎么样。况且爷爷的口碑很一般甚至有的也比较负面,比如眼光浅把家里的地低价卖了云云,我安慰自己,和爷爷关系淡漠,就淡漠吧。
寒假时给他拍了一张照片,那是在赶场(赶集)时拍的。无论是家里人还是同村的人,都曾吐槽说,每逢赶场那几天,爷爷都起个大早,不吃早饭,一路走到场上喝碗粉,脚力同样惊人,据说他会吃些好吃的,具体是啥我真的不清楚,估计也没人知晓一个老人起个大早不吃早饭,去场上会去吃些什么。我原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更不曾想过要去知道他会吃什么。只是,如果他还能吃得进去的话,我愿意陪他起个大早,空腹行走摩托车也要10分钟的路程,不知道他每次会走多久。他耳朵背了,能否听到对方的话全凭运气,也许我们会一路无话。
只是他吃不进了,二爸在发语音到群里,说爷爷吃不下饭了,说爷爷辛苦一辈子好不容易要享福该吃好吃的了,却吃不进了。说到这句,好生哽咽。我从初中演完班级话剧《小白菜》里的苦情角色之后,就发掘到自己的泪腺非常发达,眼泪很容易就可以流得像喷泉,这次泪腺依然如前。寒假也就是今年年初,拍的那张照片里,爷爷在场上站在路边,也戴着一顶帽子,黑色毛线帽子,外套敞开着,背稍恭胯前倾,裤子提得很高就像很多老人一样,不同的是白色衬衫作为打底,衣领翻出白得扎眼,褐色还是亮黄色的毛背心紧紧捁在身上,比平常讲究。
晚期已放弃治疗的爷爷,一口饭吃不进喝牛奶也要吐了,很多天了,靠挂吊瓶维持着,原本很瘦的他应该更瘦了吧。照顾爷爷的二爸今天又发来一段语音说,爷爷让他多砍点柴,等老大(我爸)回来了好供他们烧。突然我那发达的泪腺再次发作,好像开关并不在我的手里。自有记忆来也回过两次老家了,我为爷爷做过什么吗?去了解过他的世界吗?我所愤愤不平的到底还是由于自己那颗脆弱又贪婪的心。
走得可能比较慢,影子会被拉的很长,我们会互相踩到对方的影子,各方面都已经很迟钝的他可能注意不到这些,而年轻些的他未必屑于注意这些谁知道他年轻时是什么性格呢。一路上,我说些家常里短的话,他基本听不到,他也要咿咿呀呀说几句,我可能听不懂只是“嗯嗯哦哦”。我们走到场上,他会喝哪家的粉儿,会吃哪家的锅盔凉粉? 说起来,他现在那么瘦了,白领衬衣一定撑不起来了,也不知道这样的话他会不会不高兴,然后笑着说几句我听不大清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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