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媳妇儿40岁的生日,我第一次向单位请了假,想好好陪她一天,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四十年啊?何况,如果没有遇到她,或许我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
我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上面有哥哥两个。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但这句俗话并没有在我身上印验。初中毕业时,我考的分在全区第二名,但是因为大哥结婚,掏空了家底,同时,二哥也在念高中,父亲决定不让我念高中。伯父知道了,给父亲说,喂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父亲这才让我去龙会中学读了高中。
我很不争气,三年后没有考上大学,但我并没有因此悲伤。因为那时父亲已经得了关节炎,每当干重活的时候,他都要吃芬必得来镇痛,还有母亲的间歇性神经病也越来越严重,搞得村里人走路都绕开我家,生怕遇到我母亲,莫名其妙的被骂一顿。二哥也因此离家出走,到省城打工去了。但父亲还是让我去复读了一年。
我不知道那一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到晚上,我都会想着父亲担着粪桶蹒跚走路的样子,会想着母亲万一发病,晚上四处游荡,会有什么可怕后果。
这种状况下,复读一年的结果不难想象。父亲倒也没责备我,只是说,家里的状况就这个样子,与其在家里,倒不如出去打工,跟你二哥一样,或许还有一条活路。
然而我出来打工,并没有二哥一样的好运,他一出来,就被老板看中了,直接让他跟着厨师学炒菜,半年后老板闺女就和他耍起了朋友。
我也是到省城打工,第一个工作在家具厂当打磨工,干了不到一个星期,浑身发痒,夜不能眠,结果没拿到工资就被开除了,因为晚上睡不好,上班老迟到,而且上班还老是打瞌睡。
就这样流落到劳务市场九眼桥,可能是我身上太脏的缘故,三天都没找到工作,身上没钱,饿了一天,晚上也只能蹲桥洞。本来想去找我二哥,可是只知道他在新都,而那时根本就不知道新都在哪里,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就在这种状况下,我遇到了我现在的媳妇儿,她和他舅舅,也就是我后来的老师,来九眼桥招工。
那时好像已经是黄昏了,十月的黄昏,有点冷,劳务市场里的人本来都蔫不拉几的,看见有人来招工,好像都吃了兴奋剂似的,纷纷精神抖擞的围了上去。我也想凑上去,可没那力气,只能靠在石头栏杆上瑟瑟发抖。可能她当时被那些围上去的打工仔们吓住了,一直退,便退到了我旁边,于是随手就指着我说,“你们别争了,就他了,就他了。”
她这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也才有了现在的我。所以,在她四十岁生日的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陪她一天。
我问媳妇儿去哪里打发这一天,她想了想说,一直听说成都有个欢乐谷,可就是没去过,咱们就去那儿转转。
可是到了欢乐谷,却没有发现有什么好玩的,我说去喝茶晒太阳,她却说,我有胃病,喝不得茶,还是去附近找家咖啡厅坐坐。
一进咖啡厅,她就问人家WIFI密码,打开随身必带的平板电脑说,昨天泸州分公司有个啥关于三八妇女节的活动报上来了,她还没有看,让我去一边玩手机去,别干扰她。我说今天是你生日,以后别怪我没陪你。她没理我,我就坐到靠窗的一个位子,无聊的看着外面的街道,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这个时候,咖啡厅就播放了这首歌:
“火车已经进车站,
我的心里涌悲伤,
汽笛声音已渐渐响,
心爱的人要分散,
离别的伤心泪水滴落下,
站台边片片离愁涌入我心上,
火车已离开家乡,
我的眼泪在流淌,
把你牵挂在心肠,
只有梦里再相望……”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小舅舅。零八年的某一天的这个时刻,我去火车北站送他,送他上去杭州的车。
去车站的头天晚上,他不给我打招呼,就去吧台拿酒喝,吧台服务员来告诉我,我想他是我舅舅,唯一的舅舅,就说让他喝吧,我去结账就是了。然而没过多久,那服务员又跑说,你舅舅真能喝,已经喝了两瓶小糊涂仙了,他还要,给不给?我的记忆里,他最多也就是半斤的酒量,怎么能喝那么多,于是我出厨房,去前厅看,他脱了鞋,把脚放在椅子上,光着个脚丫子,边喝酒还边唱歌,这可是省公安厅的饭堂。我过去就说了他几句,结果他给我吼了起来,不就喝了你几瓶酒吗,心疼啦?你舅妈得病花了好几万,我都没心疼,可她还……吼着吼着他就哭了起来。我没办法,只好强行把他拉回宿舍,他一晚上没给我说一句话。
火车进站了,本来板着脸的舅舅突然说,“三儿啊,你媳妇儿不错,你要好好对她,不要像舅舅,以前老是在外边跑,害得你舅妈一个人在家干活,结果……累出了病,这么年轻……就走了……”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
“舅舅,舅妈已经走了,你再难过,她也回不来了,你要保重自己,不然舅妈在那边知道了,她也会跟着难过的。”我劝慰舅舅道。
他只是点点头,“我知道知道。”然后背起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跟着拥挤的人流朝前走去。那时,他不到五十岁,头发已经花白,身体单薄,弓着腰,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走路摇摇晃晃的,看得我好心酸,真想跟过去扶着他,可是车站保安不让进,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艰难的走着,直到消失在拐角处。
我没想到,这次车站送别,竟是我和舅舅的永诀。
舅舅去杭州后,就再没有跟我联系过,直到今年大年三十,老表突然打来电话,说他爸爸不见了。我和两个哥哥连夜赶了过去,正月初四才在当地殡仪馆找到了他。
我问老表,怎么会这样,老表说,自舅舅到杭州后,天天喝酒,晚上叫舅妈的名字,说,雷淑君(我舅妈名字),你太傻了,怎会嫁给我黄财兴呢?,你太傻了,太傻了,傻婆娘!说完就嚎啕大哭。
“你怎么哭了?”媳妇儿不知道何时站在我身边,惊讶的望着我。
“咖啡厅大白天怎么播放这种歌,”我说,“太悲伤了。”
“你舅舅‘五七’快到了吧,他也真够悲惨的。”媳妇儿说,“听你爸说,他帮过很多人,特别他舅子,娶媳妇儿时,家里没钱,赖在你舅舅家里强迫他把猪卖了,给他凑彩礼钱,后来他当包工头发财了,你舅妈病了,他连医院都没去一下。唉,恐怕此时想着他的,也只有你这个外甥了。”
“是啊,我舅舅‘五七’快到了,他是放不下我舅妈……才离开这个世界的,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或许他有点傻,但是这个世界聪明的人太多了,就太可怕了。”我说道,“好在我不算太聪明,不然若干年后,我也会走我舅舅的老路。”
“莫名其妙的说什么呢?”媳妇拉我起来,“中午了,咱们出去吃顿大餐,不需要你这大厨师亲自动手,算你走狗屎运了吧。”她知道我说的我们曾经闹离婚的事儿,所以把话岔开了。
“火车已经进车站,
我的心里涌悲伤,
汽笛声已渐渐响,
心爱的人就要分散……”
我祈祷我们不要再走进那个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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