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人眼里，从不知温柔为何物。
他们说话粗鲁，动作蛮横，大多数人一生的挚爱，除了战马就是酒。自然，他们也不懂得如何温和地对待一个伤者，更何况还是一个受伤的俘虏。
萧泰简原以为在病榻上等死，已是人生中最悲惨的事，但直到如今他才发现，舒舒服服地等死至少是远远好过被折磨而死的。他被绑上马背，忍受了一路颠簸，敕勒人又粗暴地将之扔到军营里的空地上，他还来不及呼痛，漫天飞扬的尘土立刻钻进喉咙里，比塞了块抹布还难受。
他忽然怀念起穿越前的生活，在狭小的出租间里，在垃圾堆般的书桌前，在虚度的时光中。他曾以为那些日子是一团糟的，是再颓废不过的，然而现在想起来，他宁愿回到原来的世界里。
为什么别人穿越都是外挂满天飞，自己却只能在痛苦中死去？
萧泰简难免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乱葬岗上秃鹰盘旋，而他的尸体被扔在其间等着腐烂。四野荒寂，白骨森森，谁也不认不出那一具才是他的枯骨，甚至根本不会有人纪念。
他像是一只被射中要害而无法动弹的野鹿，只能悲哀地等着猎人来收拾。
张苍头虽然没伤，可毕竟年迈不堪，他跟萧泰简一样，躺在地上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该自杀的。”萧泰简忍不住叹道，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地偏了下头，剧痛猛然袭来，他登时发出嘶地一声，冷汗直冒。
张苍头闭着眼，花白的胡子在颤动，“可是你没有。”
“你当时还说，我没有自杀是勇敢的表现。”
“现在看来是愚不可及吗？”
萧泰简怔了怔，承认自己愚蠢总很件难堪的事。
张苍头又道，“我夸你勇敢，是因为你至少有点不甘心，还没到彻底绝望的地步。人只要活着，就总是有希望的，可一旦死了，就什么也不会有。”
人啊，无论多屈辱、多痛苦地活着，都是因为勇敢吗？
萧泰简默然道，“你的道理总是很多。”
“你要是活到我这样的岁数，能讲出的道理也不会少。”
张苍头懒懒地翻了个身，将后脑勺留给了萧泰简。
从背后望去，他头发枯白而稀疏，身躯瘦小，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不起眼的糟老头子。只是一时间，萧泰简发现老人的身影看起来格外孤寂，又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命运让他们走到一起的。
敕勒人并没有让他们休息多久，在太阳落山前，拔孤夷一队彪悍的骑士冲过来，所幸这次没有将他们绑在马背上，而是带来一辆拉车。拔孤夷已草草地处理过伤口，脸色有些苍白，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在余晖中熠熠生辉，加上新添的几处伤痕，浑身散发着凶戾之气。
“我知道你骑不了马，所以带来一辆车。”他说，“你们最好在天黑之前回城，否则就死在这吧。”
他似乎是因为不想把刀浪费在废物身上，所以还专门送来一辆马车。
张苍头看得一愣一愣的，目光却落在敕勒人胸口的铜符上。
萧泰简同样满头雾水，但他知道现在最好什么也不要问，既然对方已经打算放人了，又何必追问原因。
只是他回头看了眼黄昏中的怀荒镇，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
他终于艰难开口道，“我们能不回那里吗？”
拔孤夷居高临下地望了眼这个废物，很快又移开视线，不耐烦道，“管你去哪，只要别让我再看到你！”
老实说，萧泰简也不想再看到他。
张苍头忽然跳了起来，身手矫健得根本不像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
他一把拖起萧泰简，对后者痛苦的哀嚎声充耳不闻，径直将之丢上马车。他翻身上马，匆匆朝拔孤夷施了一礼，什么话也没留下。
萧泰简在马车上呻吟道，“我们去哪？”
张苍头催着坐骑，反问道，“你身上带了什么信物没？”
“信物？”
“就算大都督把你扔了出来，但你依旧是怀荒镇将。”张苍头道，“我们总归是要去汉人的地方，只要你有信物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萧泰简伸手在怀里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一块半寸来长的铜印，底座刻着几个正正方方的繁体楷字，他勉强看了半天，才认出一个“军”字。
“督怀荒军。”最后，还是张苍头帮他念了出来。
拔孤夷指派了两名亲卫骑士，引领他们穿过数不清的充满敌意的敕勒人，一路上他们一言不发，直到营地的大门隐然在望。
萧泰简忽然莫名想笑。
“老头，你知道吗？这些天我脑袋里想的都是自己会怎么死，结果到最后，我却怎么也死不了。”
他仿佛听到空气里传来讽刺的笑声，但奇怪的是，他又觉得可能真是上天在照顾他，而这次倒霉的穿越，似乎也变得有点意思了。
“要真是想死，我随时都能满足你。”
张苍头冷声回应，他一心只顾着赶马，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
萧泰简嘴角一撇，百无聊赖地闭上了眼。
然而没过片刻，他们才堪堪抵达寨门口，营地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变故忽生！
这一声惨叫像是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整座军营。怒吼声、喝骂声、哀呼声从营地深处蔓延开来，不过眨眼时间，原本平静的军营变作血光四溅的战场！
守卫寨门的士兵们将视线纷纷落向远处，却不忘挡住萧泰简一行的去路。他们拔出长刀，朝拔孤夷的亲卫大声呵斥，亲卫们同样报以高喝。萧泰简并不懂敕勒语，但用脚趾头想，这些人也不会是在谈什么愉快的事。
他不知道敕勒人是发生了兵变，还是汉人隐藏在军营里。到处都是来往奔袭的骑士，同样披着蛮族装束，前一刻还勾肩搭背，下一刻就举刀相向。
张苍头忽然解开马车勾连坐骑的绳子，对萧泰简喊道，“你能不能骑马？”
萧泰简摇着头，但后者根本就没在意他的回答，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扯到坐骑上。
越来越多的敕勒人奔向军营里面，留在他们身边的武士只有门口的十来人。亲卫依旧在与守卫互相对喊，不知在争吵些什么。
“现在怎么办？”萧泰简又痛又惶恐。半天时间，他已经感受到人生大起大落是多么刺激的滋味。
“找机会抢一把刀，”张苍头凑在他耳朵上喊道，“我骑马，你杀人！”
他神色无比严肃，但说的话却无比滑稽。
“你看我像是砍得动人的样子吗？”萧泰简绝望回应，别说从那些强壮的敕勒人手里抢武器，就是把手抬起来也万分艰难。
身后猛然传来一声狂吼，萧泰简一回头，就看到拔孤夷双手提刀，左劈右砍，直朝门口冲来！
“他要杀我们？”
萧泰简话才出口，就看到更多的骑士追在拔孤夷后面，不禁讪讪道，“看来他也自身难保......”
守门的武士看到拔孤夷冲来时，已经停止了争吵，他们终于把刀砍向那两名亲卫，局势更为混乱！
张苍头猛提缰绳，躲过劈来的一刀，坐骑扬蹄起身时，差点把萧泰简给摔下马去。又一个敕勒士兵飞身扑来，试图砍倒他们的马，张苍头手疾眼快，一挥马鞭，登时缠住了他的刀。
他大喝道，“快抢！”
萧泰简心有余而力不足，左手抱住张苍头的腰，整个身子歪向一边，才伸手握住马鞭，双腿便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心神一慌，顿时倒了下去！
“废物！”
拔孤夷突然冲到他们身前，左手扔掉战刀，俯身抓住萧泰简，稍一用力，后者就被他拉到自己坐骑上。
“不要躲，冲过去！”
他一边朝张苍头吼着，一边回头看去，跟随自己的亲卫们一个接一个被砍落下马，只剩下不到二三十骑，不由悲愤交集，呲目欲裂。
寨门口本就没多少守兵，眼见拔孤夷砍翻四五人，其他士兵再也不敢阻拦，纷纷逃散。
他们一路朝南，远远绕开城门紧闭的怀荒镇，夕阳西沉时，追兵渐稀，呐喊声随之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骑士们渡过漠溪后，再也看不到怀荒镇的影子，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张苍头又累又饿，连下马的力气也没有，他在马背上歪歪倒倒，才松落缰绳，就摔了下去，他索性躺在溪边的草地上，不再挣扎。萧泰简同样没有下马的力气，他被拔孤夷用手肘一顶，就此仰身后坠，摔到了溪水里。
等他拼了命地爬出来时，敕勒人已点起了篝火。
“我以为你死了。”拔孤夷坐在火堆前，正对着他。
萧泰简满脸疲惫，连愤怒都表现得有气无力，“你要淹死我，又何必救我？”
拔孤夷道，“有你在背后，至少能帮我挡几支箭。”
萧泰简这才发现，跟随拔孤夷的骑士只剩下了六个人。他想起早晨张苍头打探来的情报，不免有些悲悯，“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拔孤夷没有说话。
张苍头仍然躺在地上，他懒懒出声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是因为撤兵的事。”
一个矮壮的敕勒人猛然起身，厉声朝张苍头喊了一句胡语。
“我听不懂敕勒语，”张苍头斜眼看着他，道，“要骂人的话，也该骂些能让我听得懂的。”
敕勒人愣了愣，刚想说话，拔孤夷拦住了他，“坚昆，住口！”
坚昆不情愿地坐了下去，嘴里依旧咕哝着。
萧泰简犹疑道，“你们现在打算去哪？”
拔孤夷还是没有回答，他像是不屑于跟萧泰简说话。
倒是张苍头及时化解了镇将大人的尴尬，“他们肯定不能回北方，那里到处都是敕勒骑兵，虽然是自家人，可惜现在看来，自家人还比不上汉人靠得住。”
萧泰简道，“你像是什么都懂。”
“你要是跟我一样活了这么久......”
“那我一定不会这么啰嗦，”萧泰简打断了老人的话，他实在受够了，“我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张苍头道，“我们有八匹马，其中两匹快死了。”
坚昆又站了起来，这回他说的是汉语，“在吃马肉前，你这身老骨头也够我们啃几天！”敕勒人向来爱马，也难怪他会愤怒。
张苍头朝萧泰简叹道，“看到没，你只能老老实实饿一宿了。”
“是吗？”
拔孤夷终于开口，他以刀撑地，转头看向身后，“除了你，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也饿着在。”
萧泰简顺着他视线看去，漆黑的荒林里，有些诡异的光芒在闪烁，风中还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低沉的呜咽声从远处飘来，那是饥饿的声音，又像是在呼唤什么，愈来愈多的异光从林中里出现。
张苍头爬了起来，有人扔给他一把刀。
萧泰简也想有一把武器，可惜没有理会他。
“要么死，要么就吃一顿烤肉。”张苍头缓缓走到萧泰简身边，低声问道，“你喜欢吃狼肉吗？”
“没吃过。”
他的声音在颤抖，也许狼会喜欢他身上的肉。
张苍头道，“你不想饿一晚上，我也不想死在这。跟着我，不要乱跑。”
说完，他把刀横在胸口，伏低了身子。
恶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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