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生惯养的妈妈

妈妈七十多岁了。

作为老一辈的独生女，家境不错的她，天生就有的优越感无时不在提醒别人：我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她，也是被娇惯着变老的。

我唯一知道的她没被娇生惯养的时期大概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段灰色光阴。由于出身的问题，在被另类管理的年代里，父亲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妈妈不离不弃陪伴并承受了很多委屈。包括物质生活的贫乏也曾一度成了困扰她的主要难题。幸亏有好心的乡邻帮衬，而且教会了她一些技能才得以度过那段不堪的日子。

妈妈中学毕业才十五岁就急不可待地逃离家乡参加工作。娇生惯养的妈妈做出如此大胆的选择，一时闹得家里不得安宁。大人们不情愿她小小年纪出来闯荡，任凭她的父母无论如何也唤不回来。就连她的外婆，最疼爱她的老人家也没能让她回心转意。

当时她的父亲带着她的外婆找到单位，以家长不同意为由要将她领回家，但终究拗不过也舍不得她哭得昏天黑地。于是给她的领导千般嘱托与叮咛后失望而回。

妈妈偶尔和我们提起这件事，总要红了眼圈。她说，看到窗外她父亲搀扶着外婆寂然离去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很难过。外婆蹒跚着一双小脚走出大门低头抹眼泪又回头看时，她真想跑出去抱一抱外婆。但是，倔强的她，选择了走出家门。甚至后来，走得更远，离家几千里，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他们身边，哪怕是尽一天孝。

懂事后的我们，才渐渐学会体谅妈妈在每一个重大节日里的落落寡欢与强颜欢笑，她想念她的早已故去的亲人。因为早年的执念，造就了一生的遗憾。没有兄弟姐妹的妈妈，内心其实是很孤独的。她的亲人只有爸爸和我们姐弟。可能有些不想和我们说的话也无处诉说，经常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或是看一些书。

爸爸一定是懂得妈妈心里的苦，所以一生对妈妈温柔以待。从我记事起，我一直就觉得爸爸非常爱妈妈，从未和妈妈吵过架，对妈妈呵护有加。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妈妈对子女也很娇惯。我就不记得被妈妈呵斥责骂过，至多是做错事了批评几句。

爸爸妈妈相依相守五十载，直到爸爸病逝。一直被捧在手心里的妈妈，幸福仿佛戛然而止。她变得没有过去那么勤快了。阳台的花草疯长，爬上了窗帘杆，直到窗帘无法开合她才叫弟弟过来修剪。她睡眠不规律，爱在夜里看书，床头堆了一摞书。担心她一人吃饭太将就，弟媳抽空做些营养丰富的饭菜送去却得不到她的首肯，她客气而疏离的神情仿佛在告诉弟媳，我不用别人可怜我。

本来就没有什么交际圈的妈妈，退休后的几十年安守在家里，不问世事，生活单调。如今独守空巢，晚景可谓凄凉。作为子女想劝其和我们同住被拒，在生活尚能自理的情形下，她老人家不会考虑和我们一起生活。她没有给我们提出有关养老的要求，散淡的语调里听不出她的打算。

只有抽空去看看，怕她有个什么闪失。节假日，买点小东西，带上孩子去她那里坐坐，陪她吃饭聊天，陪她看看电视剧。她会拿出看过的书刊报纸，找出重点章节给我看，有些还特意勾画出来，多是育儿养生健康饮食之类。她是担心我不会照顾孩子和关注身心健康。但是，她从不要求我们如何对待她，让我们各自过好，管好孩子。

一直被娇生惯养的妈妈晚年不但没人再娇惯她，反而失去已经依靠了半生的伴侣，那份伤痛我们可能无法真正体会。妈妈从来不说，我们也不敢提起。妈妈坚持不让挪动爸爸生前用过的东西，她经常翻看爸爸的手迹，那一定是一种最深切的怀念。

中年的子女，奔波于工作和生计，应付一堆莫名其妙的人情世故。唯独没有认真问一问亲爱的妈妈，您究竟有多爱爸爸？

妈妈衰老得太快了，身体已经很弱，但愿病痛少一点，来得晚一点。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他还在您身边，肯定不会让您寂寞忧伤，他和我们都希望您一直平安健康，拥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