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 多绿 | 来源:发表于2021-12-15 11:28 被阅读0次

    “那老狗跟你老婆很熟了咯?”阿美说。

    “不算,反而我们俩熟一些。本来我老婆是干财务的,也决定不了指标分给谁。但是她老爸是校长,人也算有点势力。他连续一个月都过来陪老人喝酒。”

    他在这里停住,笑出声,“竟然就拿下了项目。”

    “她老爸是校长,那你这个工作也是他搞给你的吧。”阿美问道。她一定是故意的,这是一个女人的直觉,在猜测一个男人不讨厌自己并且还有可能印象不错的情况下,找茬是自以为是的调情。

    “嗯。”他看着前面的路,专心开车,似乎这件事跟他并不有关。然而我已经替他为阿美突兀的提问生气。奈何她坐在副驾驶上。

    “那后面呢?”阿美问。

    “后面就是他拿下了项目。搞了几年吧,他应该也赚了不少钱。我看他现在在开出租?看来他后面的投资被搞了是真事儿。”

    “什么投资。”

    “就是镇上那个烂尾楼吧。”终于有了一个我知道的信息,我立刻就冲上前去想要参与他们,但阿美瞟了我一眼,以眼神斥责我,我的激情立刻被她折断了腰肢。

    而他继续接道,“对。这个事情也闹得挺大的,据说是他们几个合伙人里面有人拿公款去赌博输光了,本钱没有了,连工人的工资都开不开。为此有人就去他们楼里上吊。”

    “不是,上吊那个不是工人,是老板的小三。”

    “可以了,就你懂得多。”

    我实在忍不住插了嘴,但还没讲完就被阿美再次警告。因为这个事儿,我们都没有再继续说起老狗的事。我看校长依然在专心开车,偶尔说话时也平静不急,反而是阿美的表情从一开始就不太对。直至我们下车,她都没再和校长说一句话。而我看着校长倒车回去,一路驶出了云岛。

    “这种靠老婆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教书很好的。”

    “教书好?教书好你门门考倒数。”阿美摸黑正在兜里找钥匙,听着我这么讲,回过身来嘲笑我。我也不甘示弱地说她连缝衣服都不会缝,说她五音不全连一首歌都不会唱,“那也比走路像老男人的人好”,她还没说完最后一句话,我已扑过去。我们扭在一起,抱在一起,互相挠痒痒。多年后,那些具体的事情我记的缺斤少两,然而像这样的瞬间画面,却像是一种味道,只要某个氛围出现,我就能重现它,支撑着我继续在乏味的生活里保持我的活力。

    校长短暂的插曲并没有影响阿美对老狗的感觉。第二天一大早,老狗就送来了一只鸭子,看着他在水井边拔鸭毛,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可能也不错的。外婆对此一言不发,但她也不跟老狗说话。老人家害羞了,早早拿起镰刀去果园照顾她的香蕉。我也算是跟老狗认识了,不过他初次对我的冷漠,还是不能让我对他敞开心扉。直到他一个人把所有的活儿都给干完了。

    “辛苦了。”我坐下吃饭的时候,考虑再三决定听从书里说的礼貌用语。然而阿美哈哈大笑,她说我像个傻子,“还辛苦了,他抓的是我们家的鸭!”等她说完,我的脸已经红透了。这时老狗说了一句话,至此让我对他转变了印象。他说,“没事没事,男人不干活干嘛。”然后他很和善地笑着。这是一种不用猜也知道的善意,让一颗敏感的心及时得到了抚慰。

    一整只鸭子,我们拿一半和艾草做了炒肉,一半做了炖肉。老狗的手艺不错,就连阿美这个挑剔的人都吃了几碗稀饭。外婆一直坚持到老狗离开才缓缓从香蕉地里出来,虽然假装不在意,却一直在瞟人家离去的背影。“吃什么啊。”出来时,她还故意这么问,做出自己根本没看到老狗拔鸭毛蹲到腿抖的场面。

    “鸭肉,还有炖肉在高压锅里面。”外婆一回来,阿美就去拿车钥匙。

    “又干嘛去,这段时间香蕉快割了,还天天去玩。”

    “今天又没割。怕不给你干活吗!”

    阿美说的掷地有声,像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我搞不清楚,为什么她们的关系在阿美离婚之后就变了。而我夹在中间,常常感觉到很窒息。“住校的事得抓紧说了。”

    在大家难得在一起吃完饭的时候,我说了。

    “住校很冷的。”阿美边涂指甲边说。

    “住校多少钱?”外婆问。

    阿美显然又不满了,在旁边翻白眼。

    “我爸妈那边说他们会跟着中考的费用一起交的。”我不想惹事,幸好的是我并不仅仅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外婆说好,眼神失落,可她还是坚持要给我住宿费,“你拿着,就当是生活费了。下学期就要中考了,拿这个钱吃多一点。”她的用词总是很生搬硬套。我没有拒绝成功,这些钱拿在手上我有点羞耻。这种羞耻是从何而来,可能是我觉得我们不该像亲生关系一样好。

    在返校那天,我又偷偷把钱塞在她的枕头底下。我始终坚信着没有人愿意为谁无条件付出,然而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对自己的偏执心碎不已。外婆离开人世前的半年,大半辈子苦役一般的劳作生活埋下的病根,一下全部出现,喉癌让她只能以水为食而逐渐瘦得能从皮肤上数清她的骨头,而骨头的进一步病变摧毁了她行走的能力,严重时连拄拐杖的力气都失去。她只能一个人终日坐在山坡上。

    谁能想到连对天消遣的机会老天都要把它夺去?所有的病情像是生根发芽一样蔓延不到一个月,外婆又因为白眼病只能模糊看清一些东西。那时我还偶尔回去,外婆看不见人却记得我的声音。她依然很乐观,只是对我以前不拿她的钱耿耿于怀。

    “你呀,叫你吃什么也不吃。”

    “还好啊,我现在吃得多了。”

    她撇着嘴,很不相信。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你现在赚的钱够用吗?外婆现在不能干工了,家里也没人管香蕉,都没钱给你了。以前我给你钱,怎么不要呀。”

    “什么时候啊?”我已经记不得了。

    她很激动地说,“就是你第一次住校呀,我看到枕头下面的钱就知道是你放的,你不要外婆的钱外婆都哭了。”而那时我年轻气盛,根本不解风情,那天之后我跟同学从学校偷跑出海打工,被及时赶来的家长和校方的人抓了个全,他们把我们锁在学校严加看管,青春的一点点挣扎被扼杀,而那时外婆也死了。

    当时很多不起眼的过往,如今变成一把带刺的藤条。鞭打自作聪明的人。

    吃完鸭子的那顿饭,老狗走没多几分钟,阿美就拿着钥匙去骑她的铃木王。外婆老是看不上她这种把自己努力往“很男人”上靠的事情。

    “没见过哪个女的骑那么大的车,这个钱留给我都够吃多少肉了。”

    “那你话这么多干嘛。”

    “小卖部老板娘好像又怀孕了噢。”

    她们老这么说话,像两口冲击炮。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不过阿美好像不太不喜欢听到我们议论小卖部的老板娘,她跨上机车说,“别天天八婆,人家怀也不是你养的。”可能是自知理亏,这个时候连外婆都闭嘴了。

    她并没有去找老狗,而是骑车往一个种植园去,那里是她老公的香蕉园。我听过外婆说过一些他们的事情,“老板跟收香蕉的小妹搞在一起一块儿。”阿美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她对那个男的在种植园的瓦房里大打出手,当时我们并不在场,不过这也是在她老公把女人带到家里过夜以后。

    阿美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在那个女人坐在她家里毫不顾忌的打开电视看的时候,阿美冲进来把电视砸了。她老公当然是不会护着她的,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怎么样那个女人才是弱者。在阿美砸完电视后,那个男人也冲上来,像以往时候他对待阿美一样,以拳脚以谩骂。

    “收拾东西滚蛋!”

    “日你妈!”即便已经是满脸被锤得青紫,她还是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然而一记突如其来的巴掌把她给扇懵了。她坐地上,也不管脏不脏。那两个人就去吃饭了。直到很久,她老公过来了。他踢她的屁股说,“要不要我叫你妈过来接啊。”他露出狡黠地笑说,“跟你讲,以后再过来闹我把你烧了。还有啊,离婚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这是我想象的结局,没人真正看到那个男的怎么对阿美的,我们只是看到她带着伤回到了云岛。所有的事情经过我们的揣测,给了她一个非常悲惨的结论。不过,阿美不是好惹的这个结论,确实是真的。

    因为在这件事发生之后的一周,阿美和她老公离了婚,阿美确实一点东西也没能得到,她老公很快拿着钱跟香蕉小妹搬出去住了。而在他们离开的当晚,阿美烧了他的瓦房。“本来是想烧他的香蕉的,他妈跑过来了,妈个逼”,阿美很不甘心。不过奇怪的是,虽然没拿到钱,但是第二天阿美就买下了这辆铃木王。

    直到我高考结束,她骑着铃木王到我家。那时我知道,她在烧房子之前便撬锁把几幅人家送给那个男的的刺绣画偷了出去。“不过也就两万块。”她曲起食指在摩托加油的地方叩叩说。

    现在那个房子早就不在了,只剩种植园。那个男的在和小三离开云岛没多久,就因为名下的矿场死了人被抓了,种植园自然被转卖了。阿美直到晚上都没回家,这些天她行踪不定,外婆也因为闹别扭,始终不问一句。而我因为住校,也顾不到这些,我回到学校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使我不能不暂时忘了阿美和外婆。

    “你们今天好好给我在教室里待着,班长点名一下。”

    在我们要准备一周之后的体考时,班主任走到讲台上语气沉着地警告我们。那时我并不知道,在我们还偷偷看着从礼品店租来的小说的时候,高年级的学生在铁道路发起了示威活动。

    “我哥也去了。”在大家纷纷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班里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发话了,如果是别人兴许大家都还不相信,但这是个我们唯一一个留级生,她已经读了两年的初三,算是比较有威严的人。

    “不就是为了要建化工厂。”

    “在哪里建啊?”

    “海边。”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倒不是别的,只是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值得惊呼的事情。示威活动没有持续多久,当天就被压制下去了,而且据那个女生说的,她哥其实连化工厂都没到,就被赶跑了。而其中还有很多是为了逃课。一周之后我们顺利参加了体考,示威的事情大多也都被忘记了,我得以有时间回了趟家,阿美已经和老狗陷入了热恋的漩涡当中,她常常三头两头才回家,不久就搬去跟老狗一起住了。

    “最近岛上的人都说看到阿美跟那个男的卖药。”最近回家的时候,外婆跟我这么说道,我跟外婆说起校长曾提起过老狗,“他好像蛮厉害的,镇上的房子不就是他投资?”

    “那算是什么投资,就是人家老板让他过去监工,你看哪个老板开出租的。人家讲他兄弟跟那个投资的老板是朋友,所以就把他安排过去了。不过人看着也挺闷的,也不像是会吹牛的人,听说去卖药了。”

    “卖什么药?外婆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啊。”我说。

    外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说都是吃完饭去散步的时候听岛上的人聊的,“前几天有人就从那个男的那里买了一瓶药,说可以治百病,哪疼那个药就起什么作用。那个药还挺贵,快赶上三百一瓶了。”其实原话应该是阿美和老狗一起卖的,可是在外婆眼里,这件事最好就是跟阿美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云岛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对她说的。

    几个月之后我参加了政治、历史科目的会考,在最后一科考试时,一个高三生因为顶替中考生来考试被抓,我们想这个人估计无缘高考了。那个高三生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那个举报他的老师打死了。据说都是黑道上的小混混,不过也有人说是当场起冲突就被制止了。但是谁知道呢,在我们这里很多事情都有无数个版本,但是所有的造谣都是从另一个真实事件来的。像老师被学生报复的事情,在我们这儿就屡见不鲜。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几个月漫长的备考让我疲惫不堪,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紧回家了。我坐着三轮转班车,终于又回到了云岛。此时已经是七月,是一年一度云岛上收香蕉的季节。外婆的香蕉树已经挂满了绿色的香蕉,它们如此地肥壮,把树干也都压弯了。外婆提前把木头撑在香蕉树下,以免树干被压折。每年这个时候,外婆总是会请工人帮忙,令我惊讶的是,消失了几个月的阿美竟然回来了。确切地说,是我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而老狗并没有跟着她。

    我们一起跟工人把香蕉背到岛上集中收香蕉的棚子下,年轻的女人在装满药水的大水桶边,把一串串的香蕉切下来。她们都是香蕉老板请过来的香蕉小妹。吃午饭的时候阿美端着碗跟那些小妹聊天,神情怡然。老狗是个好人,现在她忘了被打的耻辱。一直到五天后砍完香蕉,阿美比以往时候都要卖力认真,外婆虽然嘴上不讲,但态度却悄悄发生了变化,她经常在吃晚饭前问问我们晚上想吃什么,其实是在不露声色地心疼阿美。外婆给工人结算工钱的晚上,阿美送了我一部手机,“这是我和老狗一起送你的,生日快乐。”她说。我说她又记错了,我的生日还是没到。这一次她没说“没关系”,“我可能要离开家一段时间。”她说。

    我们已经习惯她老是不着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郑重。然而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以为她说离开也只是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不在家而已。直到她消失了一个月,两个月……乃至是一年,我才知道那句话意味着什么。而整件故事的转机,是一年后的中秋节,阿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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