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事后,山上许多人都说,可不能得罪了林姑娘,她不过是没留神滑了一跤,磕破了头,林教头就勃然大怒,差点儿为此将身边的心腹小厮撵走。
阮老太太一听这话,暗自庆幸,幸好还未曾去找晁盖做主这门亲事。林冲这么护着这个妹子,要是嫁到她阮家来,还能由她管教的不成。就这么着,她暗自筹划的亲事不了了之了。
阮氏是不会彻底跟林尘闹翻的,还去林家走动,只不过没往日频繁了。她去时,林尘还会如往常那般待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事情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的情况下,林尘往往毫不犹豫地选择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心内对林尘颇有怨怼,林尘让她失了在婆母面前翻身的好机会。她大概没想过,即便是得以翻身,那也是要靠林尘的,都说“得鱼忘筌”,看来,有时候不“得鱼”照样“忘荃”。
不过,就是没有怨怼,她也不愿意经常去了,因为,自林尘能下床走动后,吴用常去林家院里坐上那么一阵子。林冲若在家,便同林冲聊聊山上之事,林冲若不在,便和林尘说说话。
“哥哥去晁天王那儿了,军师略坐坐。”林尘顺手接过木槿倒的茶来,奉与吴用。
吴用接了茶,瞥了一眼书案,道:“方才看的什么好诗词文章?”
“没有什么好诗词,随手翻的小说话本。”林尘笑道。
“话本?”吴用有些不大信的意思,心内想道:“诗词已不是闺中娘子本分了。”
“怎么?有什么不妥?”
吴用并不回答,反而看着她问道:“难不成没人同你说有何不妥?”
林尘听这话,有几分失落。在家时,话本是哥哥书架上才有的,而且只两本讲史话本。她要借看时,也曾被嫂嫂拦下,也知道有什么不妥之处。此时,她却故作不知,“我倒不知有何不妥,正该请教请教……”
吴用并不理会她,只探身瞧了瞧院里,不等她说完便道:“院里的葡萄架倒不错,木槿,把架子下收拾收拾,我跟你们姑娘去外边坐着说话。”
木槿依言去院里收拾,安排桌椅茶点,林家院里是有个小小的葡萄架,说是葡萄架,其实就是个空木架子,没有葡萄藤。架子是去年林尘上山后,林冲新搭的,葡萄是去年才种的,如今过了年,一日暖似一日,也该要发芽了。
木槿走后,吴用方后知后觉道:“林姑娘方才说什么?”
“我说,该请教请教军师。”林尘有些不愿再同他讲下去。
只见吴用清了清嗓子,说教道:“且不说闺中娘子本分如何……”
林尘单听这一句,当下忍不住斜了眼睛看别处,不愿再听他说。
“单说这话本,话本原是瓦舍勾栏里说话人讲故事用的底本,若是讲史话本倒罢了,这小说话本,故事可多了去了,什么灵怪、公案、才子佳人,还有那淫……”吴用直摇头啧啧,“说不得,说不得,这哪是什么正经书呢?”
林尘忍耐多时了,勉强笑了笑,道:“我竟不知还有这些‘大道理’在。”
吴用见状,大笑道:“真着了恼可就没意思了。你要是个一味听这些话的,小生也懒怠费时间同你说话了。”他顿了顿,脸上微微笑着,极满足似的,“知己难得……”
“你……”林尘直觉得有些又恼又羞,红着脸气鼓鼓的。
“看的什么精彩故事?倒是作回说话人,道与我听听。”吴用饮了茶,饶有兴致听她说故事。
“连勾栏模样都不曾见过,哪里知道如何说话。况且我才拿起来,刚看完《崔待诏生死冤家》这一个故事,军师就来了。”
“《崔待诏生死冤家》,这一话,听着耳熟,只记得一个貌美养娘秀秀,故事大半忘却了,不知说的是什么?”
林尘无奈,他是个让人猜不透心思的,平时打扮举止看着即使算不上个事事讲究“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儒生,也绝对是个合礼仪规矩的学究秀才。
近日相处下来,他时常流露出一些与他往日做派的不同来,譬如,时不时说一些没带下流字眼,细想起来却有些下流意思的话。这些话不是为让林尘难堪,像是单为表明自己的“恶习”。
这些不同倒让林尘颇为受用,一来是这种不同,除此之外,她只见他在同兄弟们吃酒时有过,她既感到他拿她同其他头领一般对待,没有男女的差别,受了尊重,又感到了一点细微的区别,是那种知己之间的、不用掩饰的自在;二来是他的与外在不相称得这些话,仿佛让她更受了鼓舞去不在意他人眼色。
林尘回想自己才刚看的话本,缓缓道:“说的是汴梁有个善绣的姑娘秀秀,被父母卖入郡王家做养娘。忽一日,郡王家失火,秀秀趁乱往外跑,正撞上碾玉待诏崔宁。郡王曾许了崔宁,待秀秀满日,嫁与他做娘子的。秀秀一见是崔宁,哄崔宁带她家去,当日要做夫妻,如若不然,喊将出去。崔宁也有意,出了主意私奔。两人一径逃到建康,开了碾玉作坊,日子也倒平安。不妨郡王府里有人到建康公干,撞见崔宁,报与郡王。郡王大怒,差人来拿。崔宁将罪责全推与秀秀,刺配建康,身怀有孕的秀秀被郡王打死,秀秀父母也投河而死……”
“我倒想起来了。可是秀秀一家魂魄寻至建康,在建康同崔宁安了家。郡王听说,又来为难,秀秀阴魂勾了崔宁魂魄,做了鬼夫妻。”
“正是这个,看来军师也不只记得貌美佳人。”林尘笑道。
吴用摇头,有些无奈,也有几分不屑,“故事是崔待诏生死冤家,你倒只说秀秀如何,难不成替她鸣不平不成?这故事也有说话人的一腔怨气,只是说话人有些目光不到处,难免错了意思。”
“什么错了意思?要我说,这也不是说话人的怨气,他若真有怨气,末了,也不说‘郡王爷捺不下烈火性,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这可不烈火性、闲磕牙的过错。说不平,自然是要替秀秀不平的,崔宁自己也有意,出了事却只顾全推在秀秀身上,可怜秀秀一个伶俐大胆的姑娘。”
“哦……你倒说是哪个的过错?”吴用举止依旧漫不经心似的,眼睛却盯着林尘,期待听她接下来能说出些什么。
“这还用说,自然是郡王的错,若不是他,如何逼得人走投无路,只得做鬼。”林尘义愤填膺道。
吴用微微点头,道:“愚人自来爱将无可奈何之事推在神怪、因果身上。我若没记错,这一话,起先是几首春归诗,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
“春归诗……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林尘念叨着这两句,心下犯了寻思,“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
“姑娘,收拾妥当了,且回房换件厚衣裳吧,外边风大。”木槿笑着在门前喊林尘,等她回屋换衣裳。
林尘忽地明白了,正如她同吴用坐在这悠哉悠哉聊天,木槿与喽啰在外边风里给他们收拾。她眼神黯淡下来,自语道:“不是风雨事,不是自然归去,是头顶这片天的事……”
吴用暗自点头赞叹,上前笑道:“快去换衣裳,梁山泊的天地,同外边不大一样。”
林尘转头看了他一眼,不免可怜起他来,大抵,他质疑这制度的合理性,可他是既无人倾诉理解,又无法自我安慰的。而林尘呢,林尘是比他好些的,她至少可以坚定自己的想法,以与大家不是同一时代的人来安慰自己。人若有了与同时代大多数人追求不符的想法,多少是痛苦的吧。
“哎,休让我再看到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人都有大天地与小天地,大多人只要大天地里的功名,自己的小天地空无一物。可小天地里自在的人,是完全自在的。”吴用郑重道。
林尘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自己多虑了。
等林尘换完衣裳出来时,吴用早在院里坐着了。
“军师喜欢在外边待着?”
“不一定,也在屋里看书,天地跟书是一样的,让人眼睛比脚走得快,人待在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地方,想法容易自然而然地走出去,不困在一处。”吴用看着远方,似乎思绪也随目光飞走了一般。
林尘在人人平等、自由的环境里,听到、看到过许多的为生活、为人情世故所迫的无奈与不自由,可眼前这个人竟像是完完全全自由,没有任何牵绊的。大概,他就是自己所说的,想开了的那一类人吧。
她想到此处,忍不住开口问道:“军师就是所说的想明白了的?”
他笑了笑,道:“是半想明白了的。”
“这是什么意思?”
“躬耕南阳之人,不求闻达,不是因心怀天下,而是为悠然南山,保全性命。”
林尘重复了一遍,忽而仰头道:“我不信,要是自私怕死之人,也不会放了好日子不过,偏冒险去劫了生辰纲。”
吴用眼里还是带着笑意,满不在乎地自嘲道:“毕竟先前是以为没个脱卯的,要是早知如此,兴许就不去了。”
“可是……你给小猴子取名灵均,我不信是心无天下的。”
吴用不说话了,好像静心听着、思考着什么,没一会儿,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好端端说这些干什么?外头风大,不宜久坐,早些回房去吧。”他说完这些,落败似的走了。
有些事,逃避是没用的,只能自己面对,单枪匹马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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