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和宁巸的关系的确有些耐人寻味的地方。通常进入长程治疗的患者,我都会给予我的电话,以便患者在有需要时方便求助。同时也是一个定心丸,增加患者的信任度。一般治疗师会担心自己的生活会被搅挠,但我的经验告诉我发生这样的事情少之又少。
可在我这样做的开初,就被宁巸拒绝了。
我是不会给你打电话的。宁巸的态度很坚决。
这是为什么,你有困难可以即时联系我啊。我还是第一次被拒绝,被如此强硬的拒绝。
康医生,我不会给你打电话的。原因嘛,第一我不想欠你的情,欠了人情是要还的。你是医生,我不知道怎么还。第二我不想平时与你联系,我不想让你进入我的生活。你就当我的医生就好了。宁巸的话滴水不漏,而且非常直接。
我想,你怎么还,你能好起来,重新投入自已的生活和工作就是最好的还。可这话实在不好说出口,说了也没用。以后我又数次提到同样的事件,还是被宁巸给拒绝了。理由不仅没少,还有增加。
康医生,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废人了,如果平时还给你打电话,我最后的一点点独立的价值都没有了,所以我不能打。宁巸无比顽固的坚持。即使期间已发生数次危机,但也没改变这个事情。
好嘛,我想,我不能去要求一个以此为自已核心价值的人,破坏了它,人也就塌了,也只好作罢。但是我其实这么多年都没明白,我真正被宁巸隔在生活之外,仅能以医生存在的真正意义,直到现在。
密集治疗进入第三次,我仍然从男友的事情开始谈起。宁巸还是很苦恼,康医生,你说我在关系中有主导权,但我回去和姐姐说起时,姐姐却认为是我男朋友占主导权。
同样的问题又来了,不过我觉得不重要,我要把问题展开。宁巸你看你的男朋友让你失望,你生活中让你失望的人还有很多啊?我悄悄拉开网。
是啊,我生活中没有朋友,有也是酒肉朋友。宁巸眼盯着地板,悲哀的说。
我说的还不是你的朋友,还有你的家人,尤其你的父亲。我慢慢的收网。
是啊,宁巸情绪被激发了,我现在恨不得早点搬出去,我对他没有任何期待,不见最好。宁巸已经重新买了新房,可装修的油漆味还未散尽,暂时无法搬入。
嗯,宁巸,你看你生活中能好好谈话,交流的人都没有。我的网开始收拢了。
宁巸抬起头,跟进我的话,说实话,我真的很孤独。即使有了新房子,我搬进去仍然觉得孤伶伶的。
那你觉得和康医生谈话感觉怎样?我直奔主题了。
当然好啊,只有在你这里我觉得是放松的。我可以呈现真实的自己。
好,这句话正是我要的。我准备收囗了,不过我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宁巸,你看,在我陪你经历的三年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一直都说自己搞不好人际关系,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到底是为什么。我脑子里在选择恰当的词语表达。
为什么?宁巸睁大的双眼表明其迫切想知道答案。
我有些小激动了,宁巸,我可以这样说,你对人的期待是有问题的,你所期待的人不能给你想要的,但你却非要撞到墙才回头,那时候已让你痛苦不堪,几近崩溃。
宁巸睁着眼晴一动不动的听我说,有戏。
比如你期待你妈妈能知晓你的孝心,可你差点被弄崩溃,无论怎么做她都不满意。
别提我妈,我早死了这个心。宁巸不屑的说。
又比如你父亲,你希望得到理解,认同和肯定,可现在你发现你也是得不到的。
是啊,现在我都不想去见他了。宁巸悲哀中有些愤怒。
好了,该总结的时候了。我舒了口气,接着说,宁巸你看如果你能区分每个人可以给你什么,你就不会在人际关系中如此付出,承担那么多责任。你只需付出你能从他们身上可以得到的就行,我要说的就是这点。
可是康医生你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办呢?宁巸突然问道。
怎么办?我有点焦躁起来,宁巸没明白我说的话吗?我沉住气继续解释,比如你父亲能给你物质上的支持,你就不要期待其它,如果你希望得到理解支持,我可以提供理解支持,推及其它也是这样。
那我男朋友呢?宁巸一下提出这个问题。
男朋友?突然我才意识到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位阴魂不散的人在和我竞争。我完全没有在意的人,现在竟成了我最重要的对手。
男朋友?他什么都不能给你,现在一点回音也没有。难道你真的要去美国找他,问个清楚?我黔驴技穷,说这些话纯属被逼。
对的,我就是要去美国,在他公司门口堵他,我知道他在哪上班。宁巸恨恨的说。
好嘛,即使堵住他了,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吗?我再次挣扎一把。
宁巸沉默了,我知道我击中了她的要害。
时间在悄悄流逝,我得打破沉默。宁巸你在想什么?
康医生你还是没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嗯?!我有些吃惊,我把上面说的话又重复一遍,你父亲可以给你物质上的支持,你的朋友可以给你陪伴,我可以给你理解认同,就这样啊。不要去期待别人给予你无法给你的东西。
那我男朋友呢?宁巸不依不饶的又绕了回来。
我才知道治疗室里的这个阴魂把我死缠上了。你那位男朋友,我看没什么指望了,你何必挂死在一颗树上呢?我无经忍无可忍。
时间已经到了,我得把最后的话问了,才能结束。宁巸你对这次谈话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不好,甚至很厌烦,我觉得我是否要考虑换一位医生。宁巸的话如一记闷棍打得我满地找牙。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尽量保持镇静。
因为你的说法和我家人一样啊!我姐姐也劝我分手算了,如果康医生说的和普通人没区别的话,找你还有什么用。宁巸的话很在理,可也刺中我的心,我这时已感到背心冷汗直冒。
这样,宁巸,我们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是我们不清楚的,以致我说了那样的话。今天没有时间讨论了,我还是建议你下次能继续。我比较狼狈地挽回一点局面。
宁巸答应再来,我也相信这么长时间建立的信任不至于就这样崩塌了。
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我坐在沙发上叹息,虽然我并没有完全被宁巸的话吓住,但如果下次处理不好,宁巸有可能真的脱落了。还好,我知道怎么处理,真诚,下一次的做法就是真诚表达我的想法。
三天后又见到了宁巸,她来得比我早,进门还很热情的问我早,表情很友善。这让我放松很多。
话题自然延续上次宁巸的感受。宁巸并没有平复上次结束时的负面情绪,我提议回顾一下上次的谈话过程,看看问题是怎么出现的。
好啊,可我不记得了。宁巸把责任推给我。
那好,我来,我到是记得清楚,正好我也整理整理我自已的感受和想法。
于是我慢慢的回溯上次的谈话内容,并仔细体会自已的情绪变化。
当谈话回溯到宁巸说我的男朋友时,我突然觉察了我的烦躁。我坦诚的告诉宁巸,宁巸,你知道我其实一直在等待时机。我们一起经历了好多事情,但我发现我遇到一个难以挑战的人,就是你父亲。你强烈渴望父亲的关注和认可,而无法真正走近我,一直让我无能为力。现在你终于放弃了对父亲的期待,我自认为时机到了。可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你的男朋友,把我的预设全打乱了,所以我在不耐烦中说了那些话。我真没想到你男朋友对你这么重要!最后的结尾我是刻意说的,我明白,强调这一点是共情,也就站到了宁巸的立场上。
宁巸不再埋怨我,她深深的叹气说,是啊,真的很重要。虽然三年前他向我提出了分手,但我一直把他放在心底。我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男人。
我们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时情绪不好的宁巸去美国散心,认识了男友。两人一起去看狂欢花车巡游。个子矮子的宁巸被淹没在人海之中,什么也看不到。这时男友突然蹲下,钻进宁巸的双腿间,把她扛在了肩上。高高在上的宁巸一下子感到头晕目眩,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包围了她。不是巡游花车的华丽喧哗,而是扛着她的男友给她的支撑和照顾(在我看来是宁巸渴望已久的父亲似的关爱)。两人很快坠入情网。
可就在这时,长久的不安全感让宁巸做了件极为不地道的事情,惹怒了男友。在一个周未,宁巸约了其他朋友出游。到了夜深时,宁巸让朋友打电话给男友,说自己脚受伤了,走不动路,让男友开车来接自己。男友匆匆赶来时,发现了真相。当晚他没有说话,第二天一早把宁巸的行礼放到客厅,撂下一句,我不和一个未成年人谈恋爱,径直上班去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宁巸灰溜溜的回了国。
一段渴望的感情被自已搞砸了,宁巸后悔的要死,虽不断联系男友道歉解释,但男友关闭了窗口,杳无音信。直到最近,男友又发出了邀请。但在宁巸回国后,男友以其有抑郁症为由变成了缩头乌龟,不给任何消息,让宁巸极为焦燥。
谈到此处,我提出两点建议,但其实只有一点可以实施。作为心理医生多年,我处理过无数婚恋问题,专家说不上,解决婚恋中的困难我还是有一套的。
我中恳的说,宁巸,当前的情况是一个恋爱问题,如果你男友在国内我可以就现况分析,并提供建议让你参考实施,甚至邀请他一起参与。可是你男友远在美国,仅有的联系方式只能彼此发信息。可连这条路也行不通。你看我们是否先暂时放一放,处理你自已的问题。
宁巸一脸茫然的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看时间不多,我得把最后的问题问了,宁巸你对这次谈话有什么感受和想法?
被抛弃了,被拒绝了。宁巸大声说到,语气中带着凄凉。
什么,我抛弃了你,我拒绝了你。三年多,我从未放弃过,我一直在等待,你竟然说我在抛弃你,拒绝你。这我可不答应。
我立刻纠正宁巸的话,宁巸我等了三年,一直坚持治疗,什么时候抛弃你,拒绝你啦。我刚才说的只是改变一个方向,暂且搁置你和男友的问题。我知道我尽力掩饰了自已的怒气,但肯定充满委屈。
宁巸没有说什么,当然也没拒绝下次再来。
接下来一天的工作,我也没多想,也来不及多想。晚上洗漱上床睡了,半夜醒来,一看手机四点半,一点睡意也没有,干脆仔细琢磨琢磨宁巸的问题。
宁巸到底怎么呢?我知道她表达被抛弃被拒绝的感受是真实的,我的一句话不可能纠正过来。可为何是这种感受?逻辑在哪里?
(未完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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